啊,但愿那另一种觉醒,死亡,
能给我不含记忆的时间。
▎随感录四十一

所以现在的中国,社会上毫无改革,学术上没有发明,美术上也没有创作;至于多人继续的研究,前仆后继的探险,那更不必提了。国人的事业,大抵是专谋时式的成功的经营,以及对于一切的冷笑。

但冷笑的人,虽然反对改革,却又未必有保守的能力:即如文字一面,白话固然看不上眼,古文也不甚提得起笔。照他的学说,本该去“数麻石片”了;他却又不然,只是莫名其妙的冷笑。

中国的人,大抵在如此空气里成功,在如此空气里萎缩腐败,以至老死。

#摘 #热风 #鲁迅

▎全球化与恐怖主义的暴力

全球化中蕴含着一种暴力,它使一切都变得可交换、可比较,也因此使一切都变得相同。这种完全的使同质化最终导致意义的丧失。意义是不可比较的。

...

金钱是一个很糟糕的身份授予者,虽然它能代替身份,让拥有金钱的人至少获得安全感和平静。然而,那些一文不名的人是真的一无所有,既无身份也无安全。因此,没钱的人就只好走进虚幻之境,比如成为民族主义者,这会很快给他一个身份。与此同时,他也为自己创造了一个敌人。人们通过假想来构建免疫力,以获得有意义的身份。挥之不散的恐惧不知不觉地唤醒一种对敌人的渴求。敌人能快速给人以身份,哪怕是幻想中的敌人:“敌人勾勒出我们自身问题的形象,因此我必须与之横眉冷对,以获得自身的尺度、界线和轮廓。”想象弥补了现实的缺失。就连恐怖主义者也栖身于他们自己的想象之中。全球化让想象空间诞生,想象的空间却带来真实的暴力。

#摘 #他者的消失 #韩炳哲

▎同质化的恐怖

他者的时代已然逝去。那神秘的、诱惑的、爱欲的、渴望的、地狱般的、痛苦的他者就此消失。如今,他者的否定性让位于同者的肯定性。同质化的扩散形成病理变化,对社会体造成侵害。使其害病的不是退隐和禁令,而是过度交际与过度消费,不是压迫和否定,而是迁就与赞同。如今的病态时代标志不是压制,而是抑郁。具有毁灭性的压力并非来自他人,而是来自内心。

...

同质化的暴力因其肯定性而不可见。同质化的扩散日渐严重。自某一特定的点开始,生产不再是创造性的,而是破坏性的;信息不再是有启发性的,而是扭曲变形的;交流不再是沟通,而仅仅是言语的堆积而已。

...

如今,感知本身呈现出一种“狂看”的形式,即“毫无节制的呆视”。它指的是无时间限制地消费视频和电影。人们持续不断地为消费者提供完全符合他们欣赏品位的、讨他们喜欢的电影和连续剧。消费者像牲畜一样,被饲以看似花样翻新实则完全相同的东西。如今社会的感知模式完全可以用这种“毫无节制的呆视”来概括。同质化的扩散不是癌症性质的,而是昏睡性质的。它并未遭遇免疫系统的抵抗。人们就这样呆视着,直至失去意识。

...

他者的否定性给同一者以轮廓和尺度。没有了这一否定性,同质化便会滋长。

...

同质化的滋长是一个“充盈着空虚的膨胀体”。他者的消失营造出充盈的空虚。荒淫是超视觉、超交际、超生产、超消费,它导致同质化状态的迅速达成。荒淫是“同者与同者的结合”。与此相反,引诱则是“从同者身上夺走同质性的能力”,是使同质性从自身偏离的能力。

#摘 #他者的消失 #韩炳哲
▎随感录三十八

中国人向来有点自大。——只可惜没有“个人的自大”,都是“合群的爱国的自大”。这便是文化竞争失败之后,不能再见振拔改进的原因。

“合群的自大”,“爱国的自大”,是党同伐异,是对少数的天才宣战;——至于对别国文明宣战,却尚在其次。他们自己毫无特别才能,可以夸示于人,所以把这国拿来做个影子;他们把国里的习惯制度抬得很高,赞美的了不得;他们的国粹,既然这样有荣光,他们自然也有荣光了!倘若遇见攻击,他们也不必自去应战,因为这种蹲在影子里张目摇舌的人,数目极多,只须用 mob 的长技,一阵乱噪,便可制胜。胜了,我是一群中的人,自然也胜了;若败了时,一群中有许多人,未必是我受亏:大凡聚众滋事时,多具这种心理,也就是他们的心理。他们举动,看似猛烈,其实却很卑怯。至于所生结果,则复古,尊王,扶清灭洋等等,已领教得多了。所以多有这“合群的爱国的自大”的国民,真是可哀,真是不幸!

#摘 #热风 #鲁迅
▎随感录三十六

但是想在现今的世界上,协同生长,挣一地位,即须有相当的进步的智识,道德,品格,思想,才能够站得住脚:这事极须劳力费心。而“国粹”多的国民,尤为劳力费心,因为他的“粹”太多。粹太多,便太特别。太特别,便难与种种人协同生长,挣得地位。

有人说:“我们要特别生长;不然,何以为中国人!”

于是乎要从“世界人”中挤出。

于是乎中国人失了世界,却暂时仍要在这世界上住!——这便是我的大恐惧。

#摘 #热风 #鲁迅
▎随感录三十五

什么叫“国粹”?照字面看来,必是一国独有,他国所无的事物了。换一句话,便是特别的东西。但特别未必定是好,何以应该保存?

...我有一位朋友说得好:“要我们保存国粹,也须国粹能保存我们。”

保存我们,的确是第一义。只要问他有无保存我们的力量,不管他是否国粹。

#摘 #热风 #鲁迅

▎没有材料的自传

4.落差

……在最崇高的梦境里,我是里斯本市的一个助理会计师。

但这种落差并没有压垮我,反而解放了我。它的讽刺渗进我的血液里。理应让我感到羞辱的东西,却成了我扬起的旗帜,而我应当用于自嘲的笑声,却成了我吹响的号角,用来宣告————和创造————我即将变成的黎明。

夜间化身伟大和虚无的荣耀!不为人知的阴郁的威严显赫……我突然体验到一种荒野僧侣或幽居隐士的崇高感觉,对远离尘世的沙漠中和洞穴里的基督徒的实质有了某种认识。

在这个荒唐的房间里,我这个卑微的无名小职员在桌边写着似乎可以救赎灵魂的字句。我用远处崇山峻岭上那不存在的日落将自己镀成金色,用我收到的披肩换取生活的乐趣,用我强烈鄙夷的俗世珍饰————我布道指头上的出家戒指来装饰自己。

#摘 #不安之书 #佩索阿

▎没有材料的自传

3.黄昏的倦怠

人与物同样拥有一个抽象的命运:在世界之谜的代数学里同样成为一个中性值。

...

因为我痛苦地意识到,万物既是我的感觉,又存在于我的感觉之外,不为我所左右。

#摘 #不安之书 #佩索阿

▎没有材料的自传

1.信仰的背离

在我出生的那个时代,大多数年轻人不再信仰上帝,和他们的前辈信仰上帝一样,同样出于未知的原因。由于人类精神生性倾向于凭感觉而非理性做出判断,大多数年轻人选择人代替上帝。然而,我这种人总是处在所属群体的边缘,不仅看到了自己所属的群体,而且看到了群体周围的那片广阔空间。出于这个原因,我才不像他们那样彻底放弃信仰上帝,但也绝不接受人。我相信,上帝虽然未必可信,但也可能存在,在某种情况下应当被崇拜。然而,人类只是一个生物学概念,仅仅指明了我们所属的动物物种和其他动物物种一样不值得被崇拜。崇拜人类,崇拜人的自由平等,在我看来就像古代一些教派复兴,他们的神长得与兽类无异,或有着兽类的头。

同样,因为不知道如何信仰上帝,且无法去信仰诸兽,我和其他边缘人一样,对一切事物保持着距离,这种距离通常被称作“颓废”。“颓废”是无意识的,而无意识是颓废的生命基础。颓废一旦有了思想,心脏就会停止跳动。

对于像我这样活着却不懂得如何生活的少数人来说,除了将“放弃”作为生活方式以及将“沉思”当成命运外,还能做些什么?我们既不知道也无法知道宗教生活是什么样的,因为无法通过理性思考获得信仰,又不能相信乃至反对“人”这个抽象概念,而只能对生活进行审美沉思,以此来表明我们拥有灵魂。我们对整个世界的严肃事物漠不关心,对神灵毫无兴趣,鄙夷人类。我们徒劳地向毫无意义的感觉缴械投降,这种感觉经受过享乐主义的提炼和教化,适合我们的脑神经。

我们仅从科学中获得基本定律——万物皆遵从于宿命法则,我们无法任意影响这些法则,因为它们支配着所有反应——看到这些法则与更为古老的万物宿命论相一致,我们便放弃一切努力,就像身体虚弱者放弃体育训练一样。我们埋头阅读关于感觉的书籍,就像谨小慎微、钻研感觉的学者一样。

我们不看重任何事物,我们视感觉为唯一确凿的真实,我们躲避在感觉里,探索感觉,就像探索辽阔而陌生的国度。倘若我们不仅孜孜不倦地进行审美沉思,还要表现出美学的研究方法和研究结果,那是因为我们所写的诗歌和散文——并非意在改变任何人的意愿或影响任何人的理解——就像一位读者大声朗诵,仅仅为了将阅读的主观愉悦完全地客观化而已。

我们清楚地知道,一切创作都是不完美的,我们所写下来的正是最令我们难以把握的审美沉思。然而一切皆不完美。日落虽美,但下一次的日落会更美。在微风的吹拂下,我们沉沉睡去,但下一次在微风下睡着,我们会睡得更加香甜。因此,雕像与高山的沉思者不无二致,无不从书籍和流逝的岁月中汲取乐趣,做各式各样的梦,以便将它们转化为我们自己的实质。我们还将所做的描述和分析写下来,完成这一切后,它们便成为可供我们欣赏的外在之物,就好像它们是某一天突然发生的事情一样。

像阿尔弗雷德·德·维尼这样的悲观主义者就不这样认为,在维尼眼中,生活是一座监狱,他置身于其中,编织稻草以打发时间和忘却自我。做悲观主义者就是要用悲观的视角看待一切,这种姿态既有些过头,又令人不适。诚然,我们所写下的文章并无任何价值,我们写作也不过是为了打发时间,但与编织稻草以打发时间、忘记命运的囚徒不同,我们就像为打发时间而在枕头上绣花的姑娘一样。

我将生活看作一座路边客栈,我不得不待在那里,直到马车从深渊开来。我不知道它将把我带向何处,因为我对一切都一无所知。我可以将这座客栈看成一座监狱,因为我不得不静候在那里;我也可以将它看作一个社交中心,因为在那里我结交了其他人。我既非缺乏耐心,也不是不会社交。我既远离那些闭门躺在床上、彻夜无眠等待的人,也远离那些在大厅高谈阔论、欢歌笑语飘然入耳的人。我坐在门边,耳目尽享声色景致,轻声吟唱——只有我自己能听见——作于漫长等待之中的缥缈歌曲。

夜幕即将降临,马车也即将来到。我享受着为我而吹的微风,感受着为享受微风而被给予的灵魂。我不再有疑问或索求。我写在旅行者日志上的东西,有朝一日若被人读到并能给他们的旅途带来愉悦,那自然很好。但倘若他们不读,或者没有从中得到愉悦,那也没关系。

#摘 #不安之书 #佩索阿
▎随感录二十五

穷人的孩子蓬头垢面的在街上转,阔人的孩子妖形妖势娇声娇气的在家里转。转得大了,都昏天黑地的在社会上转,同他们的父亲一样,或者还不如。

所以看十来岁的孩子,便可以逆料二十年后中国的情形;看二十多岁的青年,——他们大抵有了孩子,尊为爹爹了,——便可以推测他儿子孙子,晓得五十年后七十年后中国的情形。

...

中国的孩子,只要生,不管他好不好,只要多,不管他才不才。生他的人,不负教他的责任。虽然“人口众多”这一句话,很可以闭了眼睛自负,然而这许多人口,便只在尘土中辗转,小的时候,不把他当人,大了以后,也做不了人。

...

中国娶妻早是福气,儿子多也是福气。所有小孩,只是他父母福气的材料,并非将来的“人”的萌芽,所以随便辗转,没人管他,因为无论如何,数目和材料的资格,总还存在。即使偶尔送进学堂,然而社会和家庭的习惯,尊长和伴侣的脾气,却多与教育反背,仍然使他与新时代不合。大了以后,幸而生存,也不过“仍旧贯如之何”,照例是制造孩子的家伙,不是“人”的父亲,他生了孩子,便仍然不是“人”的萌芽。

#摘 #热风 #鲁迅
▎题记

我以为凡对于时弊的攻击,文字须与时弊同时灭亡,因为这正如白血轮之酿成疮疖一般,倘非自身也被排除,则当它的生命的存留中,也即证明着病菌尚在。

但如果凡我所写,的确都是冷的呢?则它的生命原来就没有,更谈不到中国的病证究竟如何。然而,无情的冷嘲和有情的讽刺相去本不及一张纸,对于周围的感受和反应,又大概是所谓“如鱼饮水冷暖自知”的;我却觉得周围的空气太寒冽了,我自说我的话,所以反而称之曰《热风》。

#摘 #热风 #鲁迅

▎大地的诺莫斯

精神的觉醒要归因于他者。他者的负面性让精神得以存活。只着眼于自己、固守自己的人是没有精神的。成就精神的是一种能够“接受个人本身的负面性,承受永无止境的痛苦”的能力。抹杀他者的所有负面性的正面性会渐渐枯萎,成为“死的存在”。只有突破了“与自我的单纯关系”的精神才能创造经验。没有痛苦,没有他者的负面性,沉溺于过度的正面性之中是没有经验可言的。这就好像,人们经过了千山万水,却无法形成任何经验。人们没完没了地数数,却不能完成任何叙述。人们感知所有的事物,却不能形成任何认识。痛苦,即因为他者而存在的阈值感,是精神的媒介。精神即痛苦。黑格尔的《精神现象学》描述了一条苦伤道(受苦难的道路)。与此相反,数字现象学中是不存在精神的辩证痛苦的,它是一种“点赞现象学”。

#摘 #在群中 #韩炳哲

▎数字幽灵

数字交流的方式不仅如幽灵般鬼祟,也如病毒般扩散。因为它直接在情感或者情绪层面上进行,因此是具有传染性的。这种传染就是一种后诠释学意义上的交流,它不用交流者去读或者去想任何内容。它不以仅能有限加速的阅读为前提。一条信息,或者一个内容,即使它非常不重要,也能在网络中如同瘟疫或是流感一样迅速地大范围扩散。其中不承载任何意义之重。没有任何一种其他的媒体有这种病毒式传染的能力。在这个意义上,书写媒体太过惰怠。

#摘 #在群中 #韩炳哲

▎生活全记录

数字全景监狱里的居民不是被抓捕的罪犯。他们生活在自由的假想中。他们自愿地自我展示和自我曝光,并且用以此产生的信息来供养着数字的全景监狱。自我曝光要比通过他人的曝光来得更加高效,因为它是和自由的感觉相伴相随的。在自我曝光的过程中,色情的展示和全景监狱的监控合二为一。监控社会的圆满源自其居民并不是由于来自外部的强迫,而是由于内心的需要而倾诉衷情;源自人们害怕失去私人空间的恐惧让位于恬不知耻地展现自己的需求,也就是说它源自自由和监控的不辨龙蛇。

#摘 #在群中 #韩炳哲

▎从主体到项目

傅拉瑟认为,今天的本我“只不过是彼此交叉的虚拟世界的一个交汇点”。“我们”也是“各种可能性的一个交汇点”:“我们要把自己理解为人际关系场中彼此交汇的曲线或是弧线。我们也是飞驰而过的可能性节点上的‘数字计算结果’。”傅拉瑟的数字弥赛亚主义并不符合如今数字网络的拓扑学。数字网络并不是由没有本我的节点和交汇组成的,而是一个由自我构成的自恋的岛。

#摘 #在群中 #韩炳哲

▎从经手到动指

智能手机给了我们更多的自由,但是从中也产生了一种灾难性的强迫,即交流的强迫。如今人们与数码设备之间有一种近乎迷恋的、强制性的关系。在这里,自由也化身为强迫。社交媒体大大强化了这种强迫。归根结底,它源于资本的逻辑。更多的交流也就意味着更多的资本。加速交流和信息的循环也就是加速资本的循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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数码世界将数字和数数绝对化。在脸书上,好友也主要是数出来的。然而友谊却是一种叙事。数码的时代将加法、数数和可以数的内容合计起来。就连好感也要靠数有多少个“赞”来衡量。叙述在极大程度上丧失了其意义。如今,人们把一切都变得可数,以便将其转换为业绩和效率的语言。因此,一切不可数的,如今都已经不再存在。

#摘 #在群中 #韩炳哲

▎从农夫到猎人

信息是积累的、叠加的,而真相则是排他的、有选择性的。与信息不同,真相不会堆积。也就是说,人们并不会经常遇到真相。大量的真相是不存在的,但信息群却是存在的。失去了负面性,就会造成正面性的粗劣聚积。基于其正面性,信息也和知识区分开来。知识并不是显而易见的,人们不能像发现信息一样去发现知识。获取知识经常要以长期的经验为前提。因此,其时态与信息完全不同,后者是短暂的、临时的。信息的表现形式是明确的,而知识的表现则是含蓄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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权力和信息不能很好地互相兼容。权力喜欢隐身于秘密之中。它会编造事实,以便完成自己的登基或就职。权力和秘密都有内向性的特点。而数字媒体却恰恰是去内向性的。在信息猎人看来,层层权力等级就是他们获取信息的障碍。因此,要求透明度也就是他们的策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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信息以外的东西是不存在的。托数据眼镜的福,人类的感知实现了彻底的高效率。现在,人们不仅仅是每点击一下都有猎物入囊,而且是每看一眼都会有所收获。看世界和理解世界同步完成。谷歌眼镜使猎人的视觉绝对化:不是猎物的东西,即不在信息范畴内的事物全都被隐没。然而,感知的深层快乐却在于这些行为的无效率之中。它源自徜徉于事物却不对其加以利用和榨取的长久的目光。

#摘 #在群中 #韩炳哲

▎遁入图片

所谓的“巴黎综合征”是指大多出现在日本游客身上的一种急性心理障碍。患者会出现幻觉、感知失实、人格认同障碍和恐惧情绪,并且表现出例如头晕、出汗或者心跳加速等身心症状。触发该病的原因是日本人在旅行前对巴黎的理想化想象与巴黎的真实面貌之间存在着巨大的差距。我们可以认为,日本游客那种强迫性的、近乎歇斯底里的拍照热情是一种下意识的防御机制,其目的在于通过拍摄图像来驱赶可憎的现实。作为理想化图像的美好照片会将他们屏蔽在肮脏的现实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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数字图片不会绽放也不会闪耀,因为绽放归结于枯萎的负面性,而闪耀则是源于阴影的负面性。

#摘 #在群中 #韩炳哲
我之节烈观

“世道浇漓,人心日下,国将不国”这一类话,本是中国历来的叹声。不过时代不同,则所谓“日下”的事情,也有迁变:从前指的是甲事,现在叹的或是乙事。除了“进呈御览”的东西不敢妄说外,其余的文章议论里,一向就带这口吻。因为如此叹息,不但针砭世人,还可以从“日下”之中,除去自己。所以君子固然相对慨叹,连杀人放火嫖妓骗钱以及一切鬼混的人,也都乘作恶余暇,摇着头说道,“他们人心日下了。”

世风人心这件事,不但鼓吹坏事,可以“日下”;即使未曾鼓吹,只是旁观,只是赏玩,只是叹息,也可以叫他“日下”。

...

我们追悼了过去的人,还要发愿:要自己和别人,都纯洁聪明勇猛向上。要除去虚伪的脸谱。要除去世上害己害人的昏迷和强暴。

我们追悼了过去的人,还要发愿:要除去于人生毫无意义的苦痛。要除去制造并赏玩别人苦痛的昏迷和强暴。

我们还要发愿:要人类都受正当的幸福。

#摘 #坟 #鲁迅

▎聪明的汉斯

数字交流是目光缺失的交流。在一篇为 Skype 十周年而作的杂文中,作者写道:“视频电话创造了在场的幻象,并且无疑使情侣之间的空间分离变得比较容易承受。但是一直存在的距离却总是能感受得到的——也许一个小小的偏差让这种感受最为明显。因为,在 Skype 通话的过程中,通话者是不能彼此对视的。当你对着屏幕中的脸,看着对方的眼睛,对方会认为,你在稍稍向下看,因为摄像头安装在电脑的上边缘。直接的四目相对是一种美好,它意味着你在看别人的同时也在被对方注视。这种美好现在让位于目光的不对称。感谢 Skype ,我们可以陪在彼此的身边,24小时不间断,但是我们的目光却始终与彼此擦肩而过。”

...

目光就是镜像中那个凝视我、感动我、迷住我的他者。它是撕裂认知点的同质组织的那个刺点。作为他者的目光,它反对那双沉醉于镜像的眼睛。它刺穿那幅眼中美景,并且质疑我的自由。然而,感知的日益自恋倾向于让目光和他者都销声匿迹。

在触摸屏幕上的点击是一种会影响我们与他者关系的活动。它消除了那种将他者构建成他者的距离。因此,人们可以直接点击图片、触摸图片,因为图片已经丧失了目光和面孔。通过划屏动作我们就可以拥有他人。我们也可以敲击屏幕,让他人消失,好让我们自己的镜像显现出来。拉康会说:触屏是与作为屏幕的镜像有所不同的。后者将我与他者的目光屏蔽开来,但同时又让其渗透进来。我们可以把智能手机的触屏称作透明的屏幕。它没有目光。

...

据说列奥纳多·达·芬奇曾经对一幅蒙面肖像做过评论:“如果你热爱自由,就不要掀开我的面纱,因为我的面容就是爱的牢狱。”这句名言表达了对面容的一种特殊体验。在如今的脸书时代我们已经不可能再拥有这种体验。我们所展示的、为其谋求关注的脸并不是面容。脸不包含目光。展示的意图摧毁了建构目光的所有内向性和内敛。“实际上,他没有注视任何东西;他把他的爱和恐惧留了在心里:除了目光,别无他物。”被展示的脸并不是让我着迷、让我沉溺的有面容的交流对象。今天,自由的地狱已经取代了爱的牢狱。

#摘 #在群中 #韩炳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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