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默与诗人 1966

...

语言有它自己的边界,语言与另外三种表现形式——光线、音乐和沉默——接壤,正是这个事实,证明在世界的织体中有一种超验的存在。正是因为我们没有办法再往前行,因为语言神奇地抛下了我们,所以我们才体验到的确存在一种神义,高于我们,围绕着我们。

...

神示将人的语言从不加区别的日常话语的运用范畴中拉出来,越拖越远。运用丰富的暗喻和越来越大胆精确的明喻——我们在句法中听得到祈祷声——但丁用语言让我们明白他自己的超验体会的形式和意义。

这一典型的修辞轨迹是:先是从明亮的神秘挑战中退后一步,然后是凝聚心神,最后是向前一跃,进入前所未有的语言,进入诗人自己发现的、他此前并不知道是他能力所及的类比与修辞变化。最初当然有失败。

...

但是,我想引起关注的不是音乐与诗歌之间的争执。我要关注的是,作为语言大师的诗人一再承认:音乐是更深层、更神秘的符号;语言被真正掌握之后,就会渴望音乐的境界,诗人的创造力会把语言带到音乐境界的门槛。通过逐渐放弃或超越自身的形式,诗歌努力逃离线性的、指称的、逻辑上注定束缚它的语言句法,进入诗人视之为即时、直接、自由的音乐形式。正是在音乐中,诗人希望能够解决这个悖论:一种创造者独具、带有他自己精神烙印的创造行为,如何在每个听众身上无穷更新。

...

音乐伸进了语言的黄昏领域,用其更全面的句法将语言笼罩。瓦格纳的理论中原本不完全清晰的观点实际上变得清晰:音乐主宰着这场交易。语言期待着合成,或者更确切地说,期待着与音乐有机共存,但在此过程中,语言丢掉了其理性表述的权威地位,也丢掉了通过有序结构来命名的权威地位,而这些才是语言真正的创造力。

...

当艺术作品被赋予了语言表达形式,因此就进入了一种既静止又公开的状态,就好似进了罗网,不断缩小,这种感觉并不神秘,尽管它袭用了传统神秘主义的论调。这种感觉有其历史语境基础,处于语言和文明的晚期阶段;在这个阶段,过去在表现形式上取得的成就似乎彻底压垮了现在成就的可能性,语言和体裁都已玷污、磨平,像在市场上流通太久的硬币。这也是浪漫主义运动时期开始出现、弗洛伊德用理性加以解析的认识的一个方面:艺术,只要是公共交流的手段,就得分享表层意义的一套共同的符号;艺术必然会使个体独特的无意识创造力枯竭和泛化。最理想的状况是,每个诗人都应该有属于自己的语言,独自表达他的需要;鉴于人类语言的社会习俗化本性,那样一种理想的语言只能是沉默。

然而,当代感情生活中最实在的沉默诱惑之因,既不是沉默作为诗歌语言的逻辑终点这个悖论,也不是把行动抬高到语言之上(这点在浪漫的存在主义中非常流行)。选择沉默还有第三种更强烈的动机,可以追溯到1914年前后。正如桀骜不驯的小说家普迪(James Purdy)的黑色幽默小说《卡博特·赖特》(Cabot Wright Begins),比克尔夫人在小说最后一句中说:“我不会与此时此地的作家相类似。”

...

首先我要声明,我并不是在说作家应该放弃写作。这样做是糊涂的。我是在问他们是不是写的太多了,书籍(我们在文字世界中寻找一条震耳欲聋的路)的泛滥是否本身就是对意义的颠覆。“语言的文明是发狂的文明。”在这样一种文明中,语言筹码不断在通货膨胀,使得原本神圣的文字交流如此贬值,那些有效、真正新颖的文字,再也没有办法让人们听到。每个月都必须有巨作产生,出版商就逼着那些平庸之作包装起来,外表光鲜,昙花一现。科学家告诉我们,各种专著的出版数量急剧上升,图书馆很快就会被放到围着地球转的赤道去,整日忙于电子扫描。人文学科语言的泛滥,把琐碎的东西当作高深的学问反复批评,威胁着抹杀了艺术作品本身,抹杀了真正批评所需的精确与新鲜的个人体验。我们也说得太多,说得太轻松,把原本私人的东西四处张扬,把语言背后原本暂时的、个人的,因此是有活力的部分变成了陈词滥调,丧失了可信度。我们现在生活其中的文化就像一个充满了八卦的风洞,从神学、政治到空前喧嚣的私生活,八卦消息四处横流(精神分析是修辞华丽的八卦)。这个世界不会在一声巨响中结束,也不会在一声呜咽中结束,只会在一份报刊头条、一句口号、一本比黎巴嫩雪松大一点的黄色小说中结束。现在倾泻出来的“言”中,究竟有多少在载“道”,如果我们想要听到从“言”到“道”的演变,所需要的沉默在哪里?

...

“如今,塞壬们有了一个比她们的歌声更致命的武器,”卡夫卡在他的一则寓言故事中写道,“那就是她们的沉默。虽然这一招还没有试用过,但可以想像,那些逃脱她们歌声诱惑的人,恐怕难以逃脱过她们的沉默。”

#摘 #语言与沉默 #乔治·斯坦纳
 
 
Back to To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