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人群

(印度)到处都是乞丐,更令人不安。你不敢坦然与人对看,来求得和另外一个人类建立接触的区区满足,因为你只要把眼光稍微停顿一下,都会被解释为弱点,可因此向你恳求施舍。乞丐叫喊“头家!”(sa-HIB)的声调像极了我们在责骂小孩子所说的“得啦!够啦!”(vo-YONS),都是把音量渐增,而把最后一个音节的声调降低。乞丐就好像是在说:“明明白白,逃不掉的,我是在向你乞讨,凭这事实,我就要定你了。你到底在想什么?怎么不拿个办法出来呢?”完全接受现状,连请求都免了。剩下来的,只是对一种客观情况的认定,认定他和我之间有一种自然关系,在这关系里,就像物理世界的因果效应一样,施舍要以同等的必要流动于他与我的关系之中。

这里所发生的情形没什么两样,一个人的态度强迫你去否认他会有那些你非常想承认他具有的人性质量。使人与人之间建立起关系的那些最原本的情境,全被扭曲;社会游戏的规则被动了手脚,使人不知从何着手。把这些不幸的受苦者视为与自己平等,他们会抗议这样做是不义的;他们不愿成为与你平等;他们乞讨,他们求你傲慢地把他们踩到脚下,因为只有扩大你和他们之间的差距,他们才能期得小小的捐助。差距越大,所期能乞得的就越多;他们把我抬得越高,期望就越高,期望他们所求到的会相当可观。他们并不要求任何生活的权利;生存这件事实本身,他们并不认为值得施舍,只有他们向有权势者卑屈颂赞才值得得到施舍。

因此,他们就从来没想到要把自己视为与你平等。但是,这样不断的施加压力,即使施加压力的是人,你还是无法忍受,无法忍受他们用尽一切巧计要骗你,要占你上风,要用罪恶感、谎言和偷窃,来从你这里得到一点东西。然而一个人怎么硬得起心肠来?当——这一点是无法排除的——所有这些行为方式全都是样式不一的祈祷动作?更因为他们对待你的基本态度是祈祷的一种,而且令人忍受不了,即使你是被硬抢一顿,即使情况是如此全面绝对的无可忍受,结果是,虽然对头脑如此混乱不清觉得可耻,我还是忍不住要把这些难民——从我的豪华旅馆的窗户可以听见他们整天在总理大门口不停地哭泣号叫,他们哭泣号叫,而不是把我们赶出这些可以住好几个家庭的房间去——和那些在喀拉嗤的树枝上呱叫不休的黑身灰首的乌鸦联想在一起。

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堕落到这种地步,欧洲人的心灵一下子是无法理解的。我们把阶级差异看做斗争或紧张,好像本来的或理想的情况是这些矛盾冲突得到解决,而不存在。但是,这里的紧张一词全无意义。没有一种事情是紧张的,因为所有曾处于紧张状态的东西很久以前都挣断了。从一开始,断裂就存在,好时光并不存在,有时候人们会提起“好时光”,想发现点痕迹,或是怀旧地想回过头去,但好时光并不存在,断裂从一开始就在那里,造就使你只剩下一个信念:你在街上所见的这些人无救。即使你散尽所有,还是没有把握能使他们的命运改善一点。

即使我们想用紧张这个观念来思考,所得的结论也一点都不更乐观。用这种思考方式,我们便不得不承认,一切事情都处于如此紧张的状态,不可能出现任何均衡。整个体系除非一举而毁,情况已完全无法挽回。从一开始,我们就发现自己跟这些祈求者互不平衡。我们不得不拒斥这些祈求者,我们拒斥他们,并非因为我们鄙视他们,而是因为他们用崇拜败坏我们,他们想要我们变得更堂皇,更有力,因为他们疯狂地相信,只有把我们抬高百倍,他们的处境才能有些微改善。这一点相当能说明所谓亚细亚式的残酷的根源。那些烧遗孀、处决、酷刑,还有那些以造成无法疗治的伤口为目的的外科手术用具,这一切可能都是一心想要点缀那些鄙贱的关系的心灵发明出来的,卑下的人通过自我作践来作践其上司,反之亦然。极端奢豪与极端贫困之间的鸿沟把人性层面毁坏无存。其结果是产生一种社会,无法成就任何事情的人借期望一切东西而苟存(“天方夜谭”中的精灵所代表的典型东方白日梦),而那些要求一切东西的人什么也不给。

#摘 #忧郁的热带 #克洛德·列维·斯特劳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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