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材料的自传

168.愚笨中的智慧

大多数人以愚笨的方式度过他们的生活,而更令我惊讶的,是愚笨中的智慧。

表面看来,普通生活的单调极其可怕。我在这家简易的餐馆中吃午餐,看见柜台后面厨子的身影,还有餐桌旁为我服务的老侍者。我相信,他在这家饭店里当侍者已有30个年头了。这些人过着一种怎样的生活?那个厨子在厨房里干了40年,每一天的大部分时间都耗在厨房里,休息时间不算很多,相对来说睡眠时间很少。他偶尔回一趟老家,然后毫不犹豫地回来,丝毫不感到后悔。他慢慢地积攒着微薄的薪水,也不打算花掉这些钱。如果不得不彻底从厨房退休,他将病倒,并住在他在加利西亚购置的一所房子里;他在里斯本待了40年,从未到过罗托纳达,也没有去过戏院,只去过圆形大剧场看过一次马戏,里头的小丑形象至今仍刻在他的脑海里,历久弥新。他结过婚——怎样结的婚或为什么结婚,我一无所知——他有四个儿子和一个女儿。他的身子冲着我的方向斜靠着柜台,他的微笑传达了一种巨大的、庄重的、心满意足的快乐。他没有矫揉造作,也没有任何理由去矫揉造作。如果他感到快乐,那是因为他真的快乐。

那个老侍者又怎么样呢?他为我端上咖啡,也曾把咖啡端上无数顾客的餐桌。他活得与那个厨子无异,唯一的区别就是他干活的餐厅和厨子的厨房之间隔着15英尺或20英尺。他们各自履行各自的职责。至于其他,那个侍者只有两个儿子,经常去加利西亚,比厨子更了解里斯本、了解波尔图(他在那里待过4年),他同样是快乐的。

在思考这些生活的全景时,我感到不可思议。但是,在我感到恐惧、怜悯和愤慨之前,我突然想到,这些不曾感到恐惧、怜悯和愤慨的人——换句话说,这些过着这种生活的人,恰恰是最有权利这么做的人。文学想象的最大错误在于,认为别人和我们一样,并且必定和我们有着一样的感觉。人类的幸运在于,每个人都只是他自己,只有天才被赋予成为别人的能力。

事实上,能被给予什么,取决于给予的对象是什么人或什么事。街上发生的一件小事就把厨师吸引到门口,使他非常高兴。而比起最新颖的想法、最伟大的著作或最令人满足的无用的梦想给我带来的愉悦,他开心的样子更能令我愉悦。如果生活本质上是单调的,他会比我更容易也更好地逃离单调。真理不属于任何人,因此他并不比我更多地拥有真理,但他拥有快乐。

聪明人把他的生活变得单调,以便使每一段小插曲都成为一个奇迹。一个猎人在打了三只狮子后,就不再有冒险的兴致了。而对我认识的那个单调的厨子来说,一场街头斗殴总能让他有所启发。对于一个从未离开过里斯本的人来说,乘坐电车去本菲卡市就像一次无休无止的旅行,如果他去辛特拉市,他甚至会觉得去了一趟火星。对于一个环游过全世界的人来说,他在8000千米之内找不到任何新的东西了。他只会看见新的东西。哪里有新奇,哪里就有见多不怪的厌倦——当他第二次看见新的东西时,他有关新奇的抽象概念会变得茫然起来。

真正的聪明人,只需坐在椅子上去欣赏整个世界的壮景,无须了解如何去阅读,无须同任何人说话,他需要的只是自己的感官和一颗永不悲伤的心。

只有将一个人的存在单调化,才能摆脱单调。一个人只有让日常生活过得平淡无奇,才能从最微小的事物中找到快乐。在我日复一日的工作当中,充满着乏味、重复而又毫无用处的事情,其间穿插着我逃避这一切的幻想、遥远海岛的残梦、在其他时代的花园大道上举行的种种宴会、不同的景象、不同的感觉和另一个我。但我知道,在两个会计条目之间,如果我得到这一切,那么它们都将不属于我。事实上,我的老板维斯奎兹先生比梦中的任何国王要更有价值;道拉多雷斯大街的办公室比任何虚构花园里的宽广大道要更有价值。让维斯奎兹先生做我的老板,我便能安享国王梦;置身于道拉多雷斯大街的办公室,我便能畅游内心视野中的虚构风景。但如果梦中的国王成为现实,那梦中还剩下什么呢?如果我拥有这些虚构风景,那么还有什么虚构之物供我去幻想呢?

给我单调——相同日子的乏味雷同,今天是昨天的完全重复——飞虫飞过我的视线,分散了我的注意力;欢笑声不知从哪条街道飘了过来;办公室关门时的自由感;休息日里无穷无尽的休眠。

因为我什么也不是,所以我才能够想象我是一切。如果我是重要的人,我就不能想象。一个助理会计员可以想象自己是罗马国王,但英国国王不能,因为在他的梦中,他的英国国王身份使他不能想象自己是其他国王。现实限制了他的感觉。

#摘 #不安之书 #佩索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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