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回忆录

如果真的有救,如所谓“第三波”说法——先是农业社会(第一波),后是工业社会(第二波),第三波是回到高的农业社会,人和自然又在一起了——那当然好,又有希望了嘛!不过我不太相信,不乐观。归根到底,知道是什么病,好一些。一个高明的医生,面对绝症——越是绝望悲惨的年代,思想才真的亮。白天,不太亮的。夜里,灯满足于自己的亮度。我写过:二十世纪,不是十九世纪希望的那样。二十世纪条件最好,长大了,可是得了绝症。特别是近三四十年,没有大的战争,应该出大艺术家、大思想家。没有。坏是坏在商业社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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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们再看中国小说,又要消除现代人的迷障,又要隔岸观火,要跳过此岸,回到古代。向未来看是胸襟宽阔,向古代看也是胸襟宽阔。如能做到,是一种感知丰富、进退自如的境界——前可见古人,后可见来者。人,无非是借助过去和未来支撑的。陈子昂:“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这是一种艺术的态度。艺术的态度是瞬间的、灵感的、认识变化的,此外是日常的、生活的基本态度,健朗的态度。艺术态度,生活态度,都要保持平衡、健朗。这种生活的基调——前见古人,后见来者——是所谓教养。教养何来?是艺术教养出来的。艺术和生活是这样的关系,不相扰。但艺术教养可以提高生活。“文革”之中,死不得,活不成,怎能活下来呢?想到艺术的教养——为了不辜负这些教养,活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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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日本人的居所里待着,思想会停顿的,太恬淡、娴雅。酒、茶、饭,有情趣——这种环境,没有思想,有,也深不下去。日本本国一个思想家也没有,都是从中国拿去和欧洲来的思想。但日本总让我好奇,凡日本的东西,去看一眼。我称之为浮面效果。日本如浮萍,没根没底的。也非常狡猾,头头是道,没有下文。日本人不可以谈恋爱,也不可做朋友。很怪,终究是乏味的。日本旗很有象征性,很倔强。有魔性,有恶意。很刻苦,也很享乐。日本人很会做自己的奴隶。这个民族很难对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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创新,是创好的意思。现代人单纯局限于“创”,是个大陷阱,现代以为美已表达完了,来创造丑,丑看惯了,可以成美,这是美的概念的偷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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提到东方,日本可以看看。希望在座都去日本看看,看看日本芸芸众生如何芸芸。我是日本文艺的知音,知音,但不知心——他们没有多大的心。日本对中国文化是一种误解。但这一误解,误解出自己的风格,误解得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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容忍,最大度的容忍,自尊,最高度的自尊。我自勉,也共勉。但很难做到。我在狱中曾经想起蒙田的一句话,这句话,是他引自一位古代水手的:哦,上帝,你要救我就救我,你要毁灭我就毁灭我,但我时时刻刻把持住我的舵。另有一句:世上最大的事,是一个人知道什么才是他自己的。这句话对艺术家很好。人要临危不乱,临幸福也不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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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猜有人心里要问,说不出口,我来代说吧:“那么,怎样才能做到每一行都有自己的性格呢?怎样才能每一笔画出性格呢?”这样问法,其实已经很难写出性格了。要不落俗套。有小俗套,大俗套,后者是别人的风格,对你就是俗套——别人的雅,就是你的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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哲学很容易战胜过去与未来的罪恶,但现在的罪恶却很容易战胜哲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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哲学很容易战胜过去与未来的罪恶,但现在的罪恶却很容易战胜哲学。老人总愿劝告别人,借此安慰自己已不做坏榜样了。我们对自己的好行为感到害羞,如果天国证明了我们的动机。没有人真是像他们自己所想象的那么幸福和不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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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民族有个偏好,什么呢,喜欢“作美”。职业媒婆多,业余媒婆更多,这种民族心理很奇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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鲁迅的大量讽刺文,对象太具体,今日没有人看了。大的叛逆,要找大的主题。攻击上帝的,是尼采。攻击宇宙的,是老子。他们从来不肯指具体的人、事。原则:攻大的,不攻小的;攻抽象的,不攻具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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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将真实写到奇异的程度,使两大文学范畴豁然贯通。我憎恶人类,但迷恋人性的深度。已知的人性,已够我惊叹,未知的人性,更令我探索,你们都是我探索的对象——别害怕,我超乎善恶。文学不是描写真实,而是创造真实——真实是无法描写的。上帝是立体的艺术家,艺术家是平面的上帝。耶稣是半立体的,十字架只有正面才好看,侧面不好看,非得把耶稣钉上去才好看。艺术家要安于平面。尼采和托尔斯泰都不安于平面,想要立体,结果一个疯了,一个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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智者为人,必有三者兼备:头脑、才能、心肠。三者,有一者弱,不好吗?不,哪一点弱,正往往形成他的风格。对照自己,不够处加强,也可找到风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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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书,要确切理解作者的深意,不要推想作者没有想到的深意。上帝创造了这世界,但他不理解这世界;艺术家创造了这世界,他理解这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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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涅一贯调皮,得理不饶人。他说:“歌德老是坐着的,好多事需要他站起来,才能解决,但歌德坐着也是对的。”庙堂里的佛像都是坐着的,如果站起来,岂非庙堂的顶要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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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人一定要好的长辈指导。光是游历,没有用的。少年人大多心猿意马,华而不实,忽而兴奋,忽而消沉。我从十四岁到廿岁出头,稀里糊涂,干的件件都是傻事。现在回忆,好机会错过了,没错过的也被自己浪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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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只有零零碎碎的莎士比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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艺术家仅次于上帝。为小说人物起名字,非常难。虚构,不着边际,用真人,写来写去不如真名字那人好——名字与那人,有可怕的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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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己不成熟的青年人,常有偷窥癖,因为自己空泛。艺术上的好事家,如鲁迅所言,是把姑嫂婆媳的嘁嘁喳喳搬到文坛上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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艺术家有一种灵智的反刍功能,他凭记忆再度感受从前的印象。

这种超时空的感受是艺术家的无穷灵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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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年人的仁慈是看清了种种天真。拜伦的诗和尼采的哲学,在我看来是如何的乳气,生的龙、活的虎,事事认真,处处不买账……我是个残忍的人,一看再看,实在看得多了,徐徐转为仁慈。仁慈是对自己的放松,但对世事不放松。艺术家是不好惹的。超人有他的少年期、中年期、老年期。但超人没有更年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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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去的讲法:达则济世,穷则独善。我讲:唯能独善,才能济世。把个人的能量发挥到极点,就叫做个人主义。不妨做个更通俗的图解:希腊,开始认识自己;文艺复兴,是中世纪后新的觉醒;启蒙主义,是我们可以做些什么;到浪漫主义,是个性解放;到现代,才能有个人主义。我的意思是,别以为从来就有个人主义,不,个人主义是从人的自证(希腊),人的觉醒(意大利),人与人的存在关系(法国),然后才在世界范围内发展成个人主义(以英、法、德为基地)。个人主义不介入利己利他的论题,是个自尊自强的修炼——但不必说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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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代有点像个人:人的心情,明一阵,暗一阵,时代也如此。到阿诺德,理智和信仰冲突,直到悲观。再难受一阵子,济慈的后人又开始走济慈的唯美道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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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写诗,神话、英雄、自然、爱情、儿童,都没有。诗的大路还有人在走——其实没人走——诗还大有作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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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们还年轻,人生的季节已经错过了。如开桃花,是十日小阳春。还是去读小说。人生多少事,只能“虽不能至,心向往之”。人的幸福,其实就到心向往之的地步。整个音乐就是心向往之的境界,是拿不到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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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情在这个世界上快要失传了。爱情是一门失传的学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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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家都结婚了。否则,就做个爱情上的流浪汉。已经结婚的,就地取材,自己、双方,创造新的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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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东西,常被人误以为逆论,但我与王尔德的区别,是他的逆论基于说明什么东西,我并不急于说明什么。他是玉笼中的金丝雀,我是走在外面,听取一片鸟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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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人生?为艺术?这争论是世界性的。前后一百年,在社会主义国家是动武解决的,从世界范围看,这场水深火热的争论却越来越淡化,现在根本没有这种争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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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概到我四十岁时,顿悟了:为人生而艺术,为艺术而艺术,都是莫须有的。哪种艺术与人生无关?哪种艺术不靠艺术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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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格尔讲,从小孩嘴里讲的格言,和一个成年人讲的格言,意思是不一样的。我是老人了。我为这两种思潮苦恼过几十年,现在我悟了,说了,是有意义的。给大家讲,是双重的补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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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好的东西总是使人快乐而伤心。魏晋人夜听人吹笛,曰:奈何奈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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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少年时,家中阴沉,读到卡莱尔句:没有长夜痛哭过的人,不足语人生。大感动。又有:“打开窗户吧,让我们透一口气!”(呼吸英雄的气味)但这种伟大崇高的灵智境界,进去容易,出来很难。一进去,年轻人很容易把自己架空。艺术家不能这样凭着英雄气息成长的。一个人要成熟、成长、成功,其过程应该是不自觉、半自觉、自觉这样一个自然的过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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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反对一切民主主义,要有英雄伟人出来领导——对的。可是英雄呢?伟人呢?我以为是不得已,才找个民主制度。民主是个下策。再下策呢?一策也不策——明乎此,才可避免民主的弊端。其他策,更糟,所以乃为上策。所谓民主,是得过且过的意思。一船,无船主,大家吵,吵到少数服从多数——民主。民主是不景气的、无可奈何的制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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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说我反民主——别误解。目前,民主是唯一的办法。我希望今后东欧、中国有了真的民主,不要是现在现成的美国式的民主。拿一个更好的民主出来,这样子,七十年受的苦没有白受。不能把西方这种暴力、性、刺青……拿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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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常说,道德力量是潜力,不是显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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