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回忆录

没有人,也没有神,有资格听我忏悔。人只能写写回忆录。谁有资格写忏悔录?写什么忏悔录?!人有那么一种心理,痛悔,内疚,等等,放在心里深思即可。一出声,就俗了,就要别人听见——就居心不良。人要想博得人同情、叫好,就是犯罪的继续。文学是不许人拿来做忏悔用的。忏悔是无形无声的,从此改过了,才是忏悔,否则就是,至少是,装腔作势。要忏悔,不要忏悔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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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和艺术,要捏得拢,要分得开。能捏拢、分开,人生、艺术,两者就成熟了。捏不拢,分不开——大家过去不外乎人生、艺术的关系没摆好,造成你们的困境。怎么办?捏拢,分开,学会了,学精了,就成熟了。生活大节,交朋友,认老师,与人发生性关系,生孩子,出国,都要拿艺术来要求,要才气横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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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年青人一生的转变有重要影响的事件,如下:死亡,最亲爱的人的死亡。爱情,得到或失去爱。大病,病到几乎要死。旅行,走到室外,有钱的旅行和无钱的流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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福楼拜读了莫泊桑的习作,说:“我不知道你有没有才气,你这些东西表示有某种聪明,但年青人,记住布丰的话,‘天才,就是坚持不懈的意思’,用心用力去写吧。”福楼拜首先要莫泊桑敏锐透彻地观察事物,“一目了然,这是才情卓越的特权”。福楼拜的“一字说”,当然更有名:“你所要表达的,只有一个词是最恰当的,一个动词或一个形容词,因此你得寻找,务必找到它,决不要来个差不多,别用戏法来蒙混,逃避困难只会更困难,你一定要找到这个词。”这话是福楼拜对莫泊桑讲的,结果全世界的文学家都记在心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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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验:越是辛苦不倦找唯一的词,就越熟练。左顾右盼——来了,甚至这个词会自动跳出来,争先恐后,跳满一桌子,一个比一个准确,一个比一个美妙。写作的幸福,也许就在这静静的狂欢,连连的丰收。怎样达到此种程度、境界呢?没有捷径,只能长期的磨练,多写,多改。很多人一上来写不好,自认没有天才,就不写了,这是太聪明,太谦逊,太识相了。天才是什么呢?至少每天得写,写上十年,才能知道你是不是文学的天才。写个九年半,还不能判断呢。司汤达没写《红与黑》时,如果问我:“MX先生,你看我有没有文学天才?”我就说:“谁知道,还得好好努力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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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什么要认识自己呢?一,改善完美自己;二,靠自己映见宇宙;三,知道自己在世界上是孤独的,要找伴侣,找不到,唯一可靠的,还是自己。艺术的功能,远远大于镜子。艺术映见灵魂,无数的灵魂。亚当出乐园,上帝说:“可怜的孩子,你到地上去,有高山大海,怕不怕?”亚当说:“不怕。”上帝说:“有毒蛇猛兽。”亚当说:“不怕。”上帝说:“那就去吧。”亚当说:“我怕。”上帝奇怪道:“你怕什么呢?”亚当说:“我怕寂寞。”上帝低头想了想,把艺术给了亚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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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谓东方,中国才是代表,补给西方,正是对的,因为西方最缺的就是中国的东西:含蓄,以弱制胜。东方西方要是真的相通,文明才开始。可是要唤醒东方,中国,非得西方来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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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是悲观主义?我以为就是“透”观主义。不要着眼于“悲”,要着眼于“观”——万事万物都会过去的,人是要死的,欲望永远不能满足,太阳底下无新事……这就是悲观。悲观主义是一个态度,是一个勇敢的人的态度。得不到快乐,很快乐,这就是悲观主义。如此就有自知之明,知人之明,知物之明,知世之明。一切都无可奈何,难过的,但是透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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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高兴的是:我对了,他们错了。有时走在路上,忽然一高兴:“我对了。他们错了。”他们的势力真是大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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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敢于和古人称兄道弟,亲密无间。不是高攀。艺术面前人人平等,这样,孤独的内容就多了,这样,艺术视你为“归人”,而不是“过客”。四海之内皆兄弟,指的是精神界,在这精神界里,是兄弟。这兄弟有三类:架上书,案头书,枕边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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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神世界再高贵,也是贞洁的,透明的,无私的。我们讲文学史课,胜于读书,就好在可以讲私房话。要守住:公开场合,正式发表,不能讲私房话。将来出我的讲稿,私房话出不出?思考题。其实很简单,把“不能讲的”,也讲出来。艺术,是光明磊落的隐私。光明磊落,是态度,不是艺术;隐私,更不是艺术——两者在一起,就是艺术。私,越隐越私;光明,越磊落越光明——越是光明磊落地说隐私,艺术越大。从来的大艺术家都是讳莫如深。耶稣有多少隐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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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涅晚年卧床,双目失明,肖像憔悴,却永远俏皮。有诗给妻子:亲爱的,我知道我死后你会常来看我。来时步行,回去千万坐马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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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看鲁迅杂文,痛快;你们看,快而不痛;到下一代,不痛不快——而今灯塔在动,高度不高,其间不过一百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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个人遭遇时代,有人手舞足蹈,有人直接介入。我以为,遭遇大事要先退开。退开,可以观察。谁投入呢?有的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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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里必须郑重声明:哲学家、文学家、思想家、艺术家,要说谁超过谁,谁打倒谁,都是莫须有的,不可能的,不可以的。我读书的秘诀是:看书中的那个人,不要看他的主义,不要找对自己胃口的东西,要找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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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是隔一阵子总要举一人出来叫嚣,其实谁也没学会。西风东渐,确有其事,无论哲学、政治、经济、文学、艺术,从民国初年开始,大大地刮过西风,但刮不出成果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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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家个人的命运和文学史的大命运,往往不一致。要注意个人的作品,不要随文学大流,大流总是庸俗的。小时候母亲教导我:“人多的地方不要去。”那是指偶尔容许我带仆人出门玩玩。现在想来,意味广大深长。在世界上,在历史中,人多的地方真是不去为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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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情早已过去,我着眼于诗人的用心。凡使诗人为难的事,不论大小,我最感兴趣。他们为难的事,轮到我,也为难,好在许多使古人为难的事,我不为难了,古人的梦,由今人来醒。纪德说得好:“最快乐的梦,不及醒寤的一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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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去评价一个伟大的人物,你自己是怎样一个人物?这是致命的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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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情哪有这样简单。政治才是简单的,艺术家复杂得多哩!政治家非黑即白,艺术家即非黑又非白,我有句:“艺术家另有上帝。”(或作“艺术另有摩西。”)这话送给陀氏,正合适。托尔斯泰是不会接受的,他认为艺术家只有上帝。不要在陀氏的书中追究思想信仰、道德规范。文学的最高意义和最低意义,都是人想了解自己。这仅仅是人的癖好,不是什么崇高的事,是人的自觉、自识、自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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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回来,人类要自救,只有了解自己、认识他人,求知、好奇、审美,是必要的态度。艺术、人类,是意味着的关系,即本来艺术与人类没有关系,但人类如果要好,则与艺术可以有关系——这就是我所谓“意味着的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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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家以他心灵的丰富描写人物,陀氏的小说,就是他心灵丰富。什么体验生活,与劳动人民同吃同住同劳动,结果写出书来,假、大、空。纪德说:“艺术家是把内心的某一因素发展起来,借许多间接经验,从旁控制,使之丰富。”陀氏写《罪与罚》中的拉斯柯尔尼科夫(Raskolnikov),福楼拜写包法利夫人,托尔斯泰写安娜,都是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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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的文艺评论常常有这种论调,说“作者的矛盾的世界观限制了他的艺术才能”。请问,你们世界观正确,出了什么作品?谈世界观,你们不配。最后,引纪德的话说:“读陀思妥耶夫斯基,是一件终身大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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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年青时,把高尔基看做高山大海,特别羡慕他的流浪生活。我生在一个牢一样的家庭,流浪?那简直羡慕得发昏。写长篇,要靠强大的人格力量,极深厚的功底。哈代、陀思妥耶夫斯基、曹雪芹,哲学、史学、文学的修养,深刻啦!象征主义是脱出民族传统意识的一种自由个人主义。对你们几乎没有影响。“十月革命一声炮响”,没有给中国带来象征主义。作为世界性流派,象征主义成就很大,至今有影响(中国近代艺术,缺了象征主义这一环节)。前面得有古典浪漫,而后现实写实,才会有唯美象征。但中国也有人追求过唯美、象征。何其芳、李广田、卞之琳、冯至、闻一多、艾青。张闻天翻译过王尔德,楚图南翻译尼采。假借中苏友谊,我们比台湾、甚至欧洲更接近俄国文学。这倒是优势。现在补上俄国象征、唯美一代的作品,那就是人生一乐,就是俄国文学的老资格的欣赏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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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家,诗人,应该别有用心。文学家的制高点,远远高于政治家——这一点,中外古今从来弄不清,也没有人索性去讲一讲。从前的所谓“哲理诗”,其实都是神的赞美,感恩,所以古代的哲理诗,我们现在是不能承认的。西方一切归于神,中国一切归于自然,我以为两边都落空。其实遇到哲理诗,可以先咳嗽一声,然后再去看。今后,有哲理诗来了,它一定不标榜自己的信仰、哲理,像个小孩不知道自己的天真。真的写大主题,还是不能写古代,不能太隔。要写当代,至少上一代,陀思妥耶夫斯基写古代?完了。曹雪芹写唐宋?完了。艺术家的宿命,不能写太远的过去、太远的将来。要有“真实性”。艺术家要安于这种宿命。写当代,写出过去,意味着将来,就可永恒。一个艺术家,从爱国出发,又回到爱国,还是比较一般的通俗的爱国——肖邦的爱国,层次高了。他怎么爱法?我代他表达:“我爱波兰,我更爱音乐。”近代文学批评家,勃兰兑斯可以排名第一。别人没有他博大精深。但要是有天才,不要做大批评家。总是不高超的。艺术是点,不是面,是塔尖,不是马路。大艺术家,大天才,只谈塔尖,不谈马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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