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话录

“不仅仅在这里的办公室,而是到处都是笼子。”他把攥紧的右手放到胸口上,“我身上始终背着铁栅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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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个错误。书代替不了世界。这是不可能的。在生活中,一切都有它存在的意义,都有它的任务,这任务不可能完全由别的什么东西来完成。比如说,一个人不可能由别的替补人代他体验生活。认识世界也好,读书也好,都同于此理。人们企图把生活关到书里,就像把鸣禽关进鸟笼一样,但这是做不到的。事情正好相反,人用书籍的抽象概念只不过为自己建造了一个牢笼。哲学家只是带着各种不同鸟笼的、穿得光怪陆离的鹦鹉学舌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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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我永远得不到足够的热量,所以我燃烧——因冷而烧成灰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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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们拍照,是为了把那些事从意识中赶出去。我的故事就类似闭上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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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比较容易从生活中制造出许多书,而从书里则引不出多少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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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虚假的、通过外部措施去争取的假自由是一个错误,是混乱,是除了害怕和绝望的苦草外什么都不长的荒漠。这是自然的事,因为凡是具有真正的、耐久的价值的东西,都是来自内心的礼物。人不是从下往上生长,而是从里向外生长。这是一切生命自由的根本条件。这个条件不是人为地制造出来的社会气候,而是不断地通过斗争去争取的对自己和对世界的一种态度。有了这个条件,人就能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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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实际情况就是这样。构成我们有意识的生活的火花一定要跨越矛盾的鸿沟,从一极跳向另一极,以便我们在闪电的火光中看见世界片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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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印象到认识的道路常常是非常艰难遥远的,而许多人只不过是软弱的漫游者。倘若他们像撞在墙上那样,在我们身上撞了个趔趄,我们只能原谅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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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您何苦读这种昙花一现的东西?大多数现代书籍只不过是对今天的闪烁耀眼的反映。这点光芒很快就熄灭。您应该多读古书。古典文学,歌德。古的东西把它最内在的价值表露到了外面——持久性。时新东西都是短暂的,今天是美好的,明天就显得可笑。这就是文学的道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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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突然来访时产生被打扰的感觉,这是表示虚弱的可靠信号,是遇到意外事情时的逃遁。人们爬回到所谓的个人小天地里,因为他们缺乏对付世界的力量。人们逃避奇迹而去约束自我。这是撤退。生活就是与其他事物共处,是对话。人们不能逃避这种对话。您随时可以来找我,什么时候来都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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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下来的文字只不过是经历的渣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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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人只能扔掉他确确实实占有的东西。我们可以把自杀看作是过分到荒唐程度的利己主义,一种自以为有权动用上帝权力的利己主义,而实际上却根本谈不上任何权力,因为这里原本就没有力量。自杀者只是由于无能而自杀。他什么能力也没有了,他已经失去了一切,他现在去拿他占有的最后一点东西。要做到这一点,他不需要任何力量。只要绝望,放弃一切希望就足够了,这不是什么冒险。延续,献身于生活,表面上看似乎无忧无虑地一天一天过日子,这才是冒风险的勇敢行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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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祈祷和艺术是感情强烈的意志行为。人们要超越正常存在的各种表现意志的可能性,将它们加以升华。艺术就像祈祷一样,是一只伸向黑暗的手,它要把握住慈爱的东西,从而变成一只馈赠的手。祈祷就是跃入消逝与产生之间的改变一切的弧光中,完全融进弧光中,把它无法估量的光包容到自己的生存这张极易破碎的小摇篮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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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们很难对付自我。他们渴望与需要克服的那个阶段划清界线,于是不断产生言过其实的概念,因而一而再、再而三地形成新的假象,而这恰恰最清楚地表达了追求真理的欲望。人们只在悲剧的模糊镜子里发现自己。不过这也已经成为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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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您的责任。您还年轻。不相信明天的青年就是对自己的背叛。人要生活,就一定要有信仰。”
“信仰什么?”
“相信一切事物和一切时刻的合理的内在联系,相信生活作为整体将永远延续下去,相信最近的东西和最远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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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健康的人来说,生就是对人必有一死这种意识的无意识的、没有明言的逃遁。疾病总是警告,同时又是较量,因此,疾病、痛苦、病痛也是虔诚的极重要的源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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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虚构比发现容易。把极其丰富多彩的现实表现出来恐怕是世界上最困难的事情。种种样样的日常面孔像神秘的蝗群在人们身边掠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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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奇迹与暴力只是无信仰的两极。人们消极地期待出现指路福音,为此耗尽了他的精力,而福音永远不会到来,因为恰恰由于期待太高,我们把福音拒之于门外;或者人们急不可耐地抛弃一切期待,在罪恶的杀戮中度过他的一生。两者都是错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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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祈祷、艺术、科学研究工作,这是从同一个火源升起的三朵不同的火焰。人们要超越此时此刻存在的表示个人意志的各种可能,越过自己的小我的界线。祈祷和艺术只是伸向黑暗的手。人们为了馈赠自己而乞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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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祈祷一样,科学也是一只乞求之手。人们扑向消逝与形成之间黑暗的弧光中,以便把存在纳入小我的摇篮。科学、艺术和祈祷都这样做。因此,沉浸于自身并不是沉落到无意识之中,而是把模糊地预感到的东西提升到明亮的意识表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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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民族主义)也是宗教代用品。这里行进的每个人都扛着一个偶像。从外面看,这偶像非常小巧轻便,是人们晚上坐在桌边舒舒服服喝啤酒时,用惧怕和出风头的欲望拼装起来的。尽管如此,我们大家都要吃这些稻草人的苦头,因为再也没有什么别的东西比这些用啤酒、口水和报纸做成的肮脏小怪物更馋嘴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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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莱奥向我解释了泰勒主义和工业中的劳动分工。”
“这是一件很可怕的事情。”
“博士先生,您是不是想到了人被奴役?”
“问题还不止于此。这样严重的恶行只能产生被恶所奴役的结果。这是很自然的事。一切造物中最崇高的、最少触及的部分——时间——被压进了肮脏的商务利益的网里。这样,不仅仅是创造,而首先是创造的组成部分的人被玷污,被侮辱。这样一种泰勒化的生活是可怕的诅咒,其结果只能是以饥饿和贫困取代希望得到的财富和利润。这是迈向……”
“迈向世界毁灭。”我接着他说。
弗兰茨·卡夫卡摇摇头。“要是能很肯定地这样说倒也好了。可实际上没有一点东西是肯定的。所以我们不能说什么。我们只能呼喊、磕巴、喘息。生活的流水线把一个人载向某个地方,人们不知道被载向何方。人与其说是生物,还不如说是事物、物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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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遇见了一大群举着旗子去参加集会的工人。卡夫卡发表他的看法:“这些人那样自信,情绪那样好。他们控制了街道,以为就控制了世界。其实他们错了。秘书、官员、职业政治家已经在他们后面窥视,他们全是现代苏丹,工人是在为他们开辟上台的道路。”
“您不相信群众的力量?”
“我看见了这种力量,群众的不成形的、似乎无法驾驭的力量,他们渴望被驯服,被塑造。每一场真正革命的运动结束时都出现一个拿破仑·波拿巴。”
“您不相信俄国革命会继续扩大?”
卡夫卡沉默了片刻,然后说:“洪水越向四周扩大,水就越浅,越浑。革命蒸发了,只留下新官僚体制的泥浆。束缚人类使其受苦的镣铐是办公纸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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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告辞时,卡夫卡博士突然用道歉的口吻对我说:“您别去想我对您说的话。”
我没有想到他会这么说。对我来说,卡夫卡是老师和忏悔神父。所以我忧郁地问他:“为什么?您说这些话可是很认真的。”
他露出一丝笑容。“正因为这个缘故。我的严肃认真会像毒药一样,对您产生作用。您还年轻。”
这话伤了我的心。我说:“年轻可不是缺陷。因此,我一直能思想。”
“我看,我们今天真的不能互相理解了。不过这很好。误解能保护您,不受我的坏的悲观主义的影响,这种悲观主义是一种罪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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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葬身于报纸之中’这句话反映了真实情况。报纸报道了世界上发生的事情,一块石头挨一块,一个脏疙瘩挨一个。那是一堆土,一堆沙。意义在哪里?看见历史是事件的堆砌,这毫无意义。而重要的是事件的意义。这意义我们在报纸上是找不到的,只能在信仰里,在表面的、偶然的东西的客观化中得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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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音乐产生新的、更加细腻、更加复杂、因而更加危险的刺激,”弗兰茨·卡夫卡有一次这样说,“而文学则要澄清纷乱复杂的刺激,把它上升为意识,加以净化,从而赋予它人性。音乐是感官生活的成倍增加。而文学则压制感官生活,把它引到更高的层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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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正确的。只是‘说’某件事,那是太少了。我们必须‘体验’那些事情。这里,语言是重要的中间人,是媒介,是生动活泼的东西。但是,人们不能只把它当成手段来对待,人们必须体验它,忍受它。语言是一位永恒的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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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照相把目光引向表层。这样,它通常就模糊了隐蔽的本质,这本质只是像一丝光、一片影子那样,通过事情的特征影影绰绰地透射出来。即使用最好的透镜,我们也看不清它,无法把握它。我们只能用感觉去摸索。难道您以为,千百年来,成千上万的作家、艺术家、科学家和魔术家怀着惴惴不安的渴念和希望所面对的深不可测的现实,这一再往后退却的现实,我们只要按几下这架廉价机器的键钮就能把握?我很怀疑。这架自动照相器不是复杂的人眼,而只是简化得无以复加的苍蝇之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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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字必须加以精确的界定,”他有一次这么说,“否则,我们会跌进完全意想不到的深谷。我们爬不上削得光光的石阶,反而会陷在烂泥淖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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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我们该怎么做呢?我们该如何行动?有可靠的指导吗?”
“没有,没有这样的指导,”卡夫卡博士摇摇头回答,“通向真理的道路没有时刻表。这里需要的是耐心献身的冒险勇气。开方子本身就是一种倒退,就是怀疑,因而也就是歧路的开端。事情就是这样,人们必须耐心地、毫不惧怕地接受一切。人是注定生,而不是注定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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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害怕森林的人不能到森林里去。可是我们大家都在森林里。每个人的情况都不同,每个人都在不同的地方。只有一点是固定不变的,这就是自己的不足。人们必须以此为出发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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