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流交汇的地方

我爱溪流和它们奏响的音乐。
还有小溪,在林间空地和草地上,
在它们有机会变成溪流之前。
我爱它们甚至超过一切,
因它们的坚守秘密。我几乎忘了
说那些关于源头的事儿!
还有比泉水更精彩的事物吗?
但是长长的溪流也猎取了我的心。
还有溪流汇入河水的地方。
河流张开的口,河水在此归于大海。
水与另外一片水
交汇的地方。那些地方像圣地一样
矗立在我的脑海中。
但这些海边的河流!
我爱它们就像有些男人爱马
或媚惑的女人。有样东西
我要送给这冰凉而跳跃的水。
仅仅是凝视它们就能让我的血液奔腾
皮肤刺痛。我可以数小时地
坐在这儿望着这些河流。
它们每一条都与众不同。
今天我四十五岁了。
如果我说我曾经三十五岁
会有人相信吗?
三十五岁时我的心空洞而麻木!
五年多过去了,
它又开始再次流动。
我要缓缓度过这个下午所有的愉快时光,
在我随着这条河流离开我的地方之前。
它让我愉快,爱这些河流。
一路爱着它们,直到
重回源头。
爱一切提升我的事物。

▎我们在萨克拉门托的第一座房子

这些事我现在还记得清——尽管那时
我们在那儿的日子屈指可数。在我们住进房子的
第一个星期后,在那个配备着
别人的东西的房子里,有天晚上
一个男人手持棒球棒出现了。并举起了它。
我不是他以为的那个人。
终于让他相信了这点。
愤怒过后,他沮丧地
哭了。这一切与披头士狂
无关。第二个星期我们的这些朋友
从一起喝酒的酒吧
带了他们的朋友到我们的房子里来——
我们玩扑克。我把饭钱输给了
一个陌生人。接下来
他和他妻子吵架。因为沮丧
他把拳头砸在厨房的墙上。
然后,他也从我的生活里永远消失了。
我们离开那座房子时,那里的一切
都不再运转,我们在半夜里离开,
用一辆U型拖车和一盏提灯。
谁知道邻居会怎么想呢,
当他们看见这一家人
深更半夜离开他们的房子。
提灯在没有窗帘的窗户后
移动。人影从一个房间到另一个房间,
将他们的东西收拾到盒子里。
我眼睁睁看着
沮丧对一个男人来说意味着什么。
让他哭泣,让他将拳头
砸在墙上。让他梦想着
长路尽头
那座属于他的房子。一座
充满了音乐、舒适和富足的房子。
一座还没有住过的房子。

▎给我的女儿

ㅤ我看见的一切将比我活得长。
ㅤㅤㅤ——安娜·阿赫玛托娃

现在施咒于你已为时太晚——比如,
愿你平凡,像叶芝对他的女儿。当我们
在斯莱戈遇见她,她卖着画儿,咒语应验了——
她的确是爱尔兰最平凡最老的女人。
但是她安全。
在很长时间里,他的理智
被我忽视。不管怎样,对你来说已为时太晚,
我已说过。现在你已经长大,而且可爱。
你是一个美丽的酒鬼,女儿。
但你是一个酒鬼。我不能说你让我的心
都碎了。说起酒这事儿,我哪里
还有心。悲伤,是的,只有上帝知道。
你的老男人,他们叫他希诺的那个,回到
镇上了,酒水又开始泛滥。
你已经醉了三天了,你告诉我,
当你终于明白,对我们家来说,
酒就像毒药。你妈妈和我难道还没给你
足够的警戒吗?
两个相爱的人相互折磨,
曾经感受过的爱破碎了,空酒杯对着空酒杯,
诅咒,殴打,和背叛?
你一定是疯了!这一切还不够?
你不想活了吗?也许真是这样。也许
我以为我懂你,其实并不。
我不是开玩笑,孩子。你在和谁开玩笑?
女儿,你不能喝酒。
最后几次见你,你醉得不省人事。
你锁骨上的伤痕,或是
手指上的夹板,墨镜遮掩着
你美丽的青肿的眼睛。
那张本应被男人亲吻而不是撕裂的嘴唇。
噢,上帝,上帝,上帝啊!
现在你该收手了。
听见我的话了吗?醒醒!别再胡闹了,
走上正道。摆脱恶习。我要你这样。
好吧,我求你。的确,我们的家族
生来挥霍,不懂积聚。但现在将它扭转。
你必须这样——就是这样!
女儿,你不能喝酒。
它会毁了你。就像它毁了你妈妈,毁了我。
就像它曾经毁了我们。

▎磁场

昨晚在我女儿那儿,布莱恩附近,
她费了很大的劲告诉我
在她母亲和我之间
出了什么差错。
“磁场。你们俩的磁场完全出错。”
她看起来像她母亲
年轻时的样子。
笑容像她。
从前额
捋头发的动作,像她。
可以三口就将香烟
吸到过滤嘴,
像足了她母亲。我原想
这次探访会很轻松。错了。
很艰难,兄弟。当我
想要入睡时,那些年月涌进
我的睡眠。醒来时发现
烟灰缸里一千颗烟头,屋里
每盏灯都亮着。我无法
假装理解任何事:
今天我将被带到
三千里远的地方,投入
另一个女人爱的手臂,不是
她的母亲。不是。她已乘上
新的爱情的飞轮。
我熄掉最后一盏灯,
关上门。
朝着所有旧事物前进,
正是它使链条转动,
并拖着我们如此无情地向前。

▎把自己锁在门外,然后设法进去

你只是出去一下,想也没想
就关上了门。当你回首
你做过的事,
已经晚了。如果这听起来
像一个人生故事,没错。

下着雨。有备用钥匙的邻居们
都不在家。我推了推
低处的窗子。望着
屋里的沙发,植物,桌椅
和立体声收音机。
我的咖啡杯和烟灰缸在玻璃桌面上
等着我,我的心
向它们飞去。我说,你好,朋友们,
诸如此类的话。毕竟,
还不是那么糟。
更糟的事都已经发生。这甚至
有点滑稽。我找到一架梯子。
搬过来,斜靠在墙上。
然后从雨中爬向露台,
翻过栏杆,
去推那扇门。门锁了,
当然。但我还是朝里面望,
望着我的桌子,一些纸张,和我的椅子。
这是桌子另一边的窗子,
过去我坐在桌边,常常
抬眼望向窗外。
这里不像楼下,我想。
这是别的地方。
像这样从露台朝里面窥望,感觉
有点奇异。好像我在里面,又好像不在。
我甚至不知该如何描述。
我把脸贴近玻璃,
想象我在里面,
坐在桌边。不时地
从工作中抬头凝望。
想起一些别的地方,
一些过去的时光。
那时我爱过的人。

我在雨中站了一会儿。
觉得自己是最幸运的人。
即使一道悲伤的波浪扫过我。
即使我为我那时造成的伤害
强烈地感到羞愧。
我敲碎那扇美丽的窗。
重新跨了进去。

▎女儿和苹果饼

几分钟她就从烤炉里给我
端出了一块饼。微微的蒸汽
从饼的裂缝向上升起。糖和香料——
肉桂——烤进了馅饼皮。
但她戴着一副墨镜
在上午十点的
厨房里——一切正常——
当她望着我切开
一块,放进嘴里,
食不知味。我女儿的厨房,
在冬天。我叉起一块饼,
告诉自己别管这事儿。
她说她爱他。再没有
比这更糟糕的了。

▎爸爸的皮夹

很久以前他想到自己的死,
爸爸说,他想葬在他的父母
身边。自从他们走后,
他很想念他们。
他总这么说,所以妈妈记得,
我也记得。但是当他咽下
最后一口气,所有生命迹象
都已消失,奈何他躺在一个小镇,
离他最想去的地方五百一十二英里。

然而,我的爸爸,即使死了
他也不得安生。即使死了,
他也还有最后的旅程要走。
整整一生他喜欢四处游荡,
现在他还有最后一个地方要去。

殡仪馆的人说已安排妥当,
不用担心。昏暗的光线
透过窗口,落在尘垢满目的地板上。
那天下午我们等在那儿,
直到那个人从后面的房间里出来,
剥掉他的橡胶手套。
他身上带着福尔马林药水的气味。
他可是个大个子,殡仪馆的人说。
然后径自谈起为什么
他喜欢住在这个小镇。
这个刚刚割开我爸爸血管的人。
总共多少钱?我说。

他拿出小本子和笔开始
写写算算。首先,预备费用。
接着,遗体运输费,
一英里二十二美分。
但是别忘了,对殡仪馆来说,
这是一次往返旅程。再加上,
在旅馆的六顿饭和两个晚上。他又加了些
数字。另外二百一十美元的附加费,
算是他费时耗力的酬劳,
然后把它递给了我们。

他以为我们会讨价还价。
当他从他的数字上
抬起头,两颊上泛起
一点红晕。同样昏暗的光线
落在满是灰尘的地板上
那同一块昏暗的地方。妈妈点点头,
好像她明白似的。其实她
一个字也不明白。
任何事情对她都毫无意义,
从她和爸爸离开家的

那一刻起。她只知道
无论发生什么
都要花钱。
她伸进她的小包,拿出
爸爸的皮夹。那个下午
我们三个待在那个小房间里。
呼吸来来去去。

我们凝视着皮夹。
没有人说话。
所有的生命痕迹都已从皮夹上消失。
它又旧又破又脏。
但它是爸爸的皮夹。她打开来,
往里看了看。抽出
一把钱,用来打发
这最后的,惊人的,旅程。

#摘 #诗选 #水流交汇的地方 #雷蒙德·卡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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