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但愿那另一种觉醒,死亡,
能给我不含记忆的时间。
三种令我充满感激的记忆:

一个装满书籍的家,

一个在外省乡村度过的童年,

一位可以倾诉衷肠的导师。

#摘 #染匠之手 #奥登

▎没有材料的自传

20.窒息

当我试着使自己的生活从持续不断压迫它的各种环境中解脱出来,其他同样的环境立即将我包围,就好像造物主的神秘之网总是和我过不去。我用力拉开扼住我脖子的一只手——我刚把陌生人的手从脖子上拉开,就看见我自己的手上有一根套索,而套索就套在我的脖子上。我试图小心翼翼地解开套索,它却紧紧地套住我的双手,我几乎要把我自己勒死。

#摘 #不安之书 #佩索阿

▎没有材料的自传

19.在海滩漫步

文字的魔力在于,无论单独使用还是连在一起说出来——即使这些词语集在一起,都有它内在的余韵和各不相同的含义。某些措辞的内涵混入其他措辞的光辉,比如残余的毒性,树林的希望,以及童年时代我玩耍的农庄、池塘的绝对宁静……此外,在荒谬的厚颜无耻这堵高大围墙里,在那茂密的树丛里,在凋零的惊恐慌乱里,除我之外,还有人会从悲哀的口中听到,那被更坚决的恳求所拒绝的忏悔。即使骑士们从围墙顶端看得见的大路上返回来,“末日灵魂的城堡”也永远无法重现和平了。那些看不见的庭园里曾闪现着刀光剑影。那条大路的这一边,其他名字都不会被记住,唯有一个在夜间被施了魔法的名字会被铭记,就像是民间传说里的摩尔女人,就像那个为生而死、为了好奇而死的孩子。

...

回来的必定是老人,年轻人永远不会回来了。

#摘 #不安之书 #佩索阿

▎没有材料的自传

18.梦想与现实

...或许我的命运就是永远当一名会计,而诗歌或文学只是一只落在我头上的蝴蝶,用它的美丽来衬托我的可笑。

我会想念莫雷拉,但那怎么能和光荣的晋升相比呢?

我知道,如果某一天我成为维斯奎兹公司的主管会计,那将是我人生最重大的日子。对于那一天,我预先体会到了苦涩和嘲讽,却也带着确定无疑的智力优势。

#摘 #不安之书 #佩索阿

▎没有材料的自传

17.自省

或许终于是时候做这件事了:好好回顾一下我的生活。我看见自己身处一片广袤的沙漠中间。我从昨天内在的我中走了出来,我试着向自己解释我是如何来到这里的。

#摘 #不安之书 #佩索阿

▎阿Q正传

第四章 恋爱的悲剧

有人说:有些胜利者,愿意敌手如虎,如鹰,他才感得胜利的欢喜;假使如羊,如小鸡,他便反觉得胜利的无聊。又有些胜利者,当克服一切之后,看见死的死了,降的降了,“臣诚惶诚恐死罪死罪”,他于是没有了敌人,没有了对手,没有了朋友,只有自己在上,一个,孤另另,凄凉,寂寞,便反而感到了胜利的悲哀。然而我们的阿Q却没有这样乏,他是永远得意的:这或者也是中国精神文明冠于全球的一个证据了。

...

第九章 大团圆

至于舆论,在未庄是无异议,自然都说阿Q坏,被枪毙便是他的坏的证据;不坏又何至于被枪毙呢?而城里的舆论却不佳,他们多半不满足,以为枪毙并无杀头这般好看;而且那是怎样的一个可笑的死囚呵,游了那么久的街,竟没有唱一句戏:他们白跟一趟了。

#摘 #呐喊 #鲁迅
▎故乡

...老屋离我愈远了;故乡的山水也都渐渐远离了我,但我却并不感到怎样的留恋。我只觉得我四面有看不见的高墙,将我隔成孤身,使我非常气闷;那西瓜地上的银项圈的小英雄的影像,我本来十分清楚,现在却忽地模糊了,又使我非常的悲哀。

母亲和宏儿都睡着了。

我躺着,听船底潺潺的水声,知道我在走我的路。我想:我竟与闰土隔绝到这地步了,但我们的后辈还是一气,宏儿不是正在想念水生么。我希望他们不再像我,又大家隔膜起来……然而我又不愿意他们因为要一气,都如我的辛苦展转而生活,也不愿意他们都如闰土的辛苦麻木而生活,也不愿意都如别人的辛苦恣睢而生活。他们应该有新的生活,为我们所未经生活过的。

我想到希望,忽然害怕起来了。闰土要香炉和烛台的时候,我还暗地里笑他,以为他总是崇拜偶像,什么时候都不忘却。现在我所谓希望,不也是我自己手制的偶像么?只是他的愿望切近,我的愿望茫远罢了。

我在朦胧中,眼前展开一片海边碧绿的沙地来,上面深蓝的天空中挂着一轮金黄的圆月。我想:希望是本无所谓有,无所谓无的。这正如地上的路;其实地上本没有路,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

一九二一年一月。

#摘 #呐喊 #鲁迅
▎狂人日记

他们会吃人,就未必不会吃我。

...

但是我有勇气,他们便越想吃我,沾光一点这勇气。老头子跨出门,走不多远,便低声对大哥说道,“赶紧吃罢!”大哥点点头。原来也有你!这一件大发见,虽似意外,也在意中:合伙吃我的人,便是我的哥哥!

吃人的是我哥哥!

我是吃人的人的兄弟!

我自己被人吃了,可仍然是吃人的人的兄弟!

...

没有吃过人的孩子,或者还有?

救救孩子……

#摘 #呐喊 #鲁迅

▎没有材料的自传

15.裂变

我一寸一寸地征服了我与生俱来的精神领域。我一点一点地开垦着将我困住的沼泽。我创造了最佳的我,但我不得不用镊子把我从自我中夹出来。

#摘 #不安之书 #佩索阿

▎没有材料的自传

14.成为自己

我们或许明白,我们一直拖延不做工作是件糟糕的事情。然而,更糟的是,我们永远也不去做。完成了的工作,至少它被完成了。尽管有可能做得不好,但那项工作至少是存在的,就像我那个跛脚邻居的唯一一个花盆里那株可悲的植物。那株植物是她的幸福,有时甚至也是我的幸福。我所写下的东西,尽管写得很糟糕,但它能为受过伤或悲惨的灵魂提供喘息之机,从更糟的东西中分出心来。这对我来说就已足够,或者说,尽管不够,但它起到了一些作用,这就是生活的全部。

在烦闷中,我们预料会更加烦闷;在遗憾中,我在明天会为今天感到遗憾——一种无边的混乱,没有意义,没有真理,只是无边的混乱……

#摘 #不安之书 #佩索阿

▎没有材料的自传

13.梦境

我那毫无价值的自我生活在每一次表达的底部,如同位于玻璃杯底部不能溶解的残渣,只能用杯喝水。我进行文学创作,仿佛是在记账——小心翼翼却满不在乎。

...

所有这一切乃是梦境,乃是千变万化的幻境。至于是记账的梦境,还是精心写成散文的梦境,都无关紧要。梦到了公主比梦到了通往办公室的前门作用更大吗?我们所知道的一切都是我们自己的印象,而我们所存在的一切都是一种外在的印象,与我们无关。既然我们感觉到了自己,那在市政厅的许可下,我们就是自己的积极观众、自己的神。

#摘 #不安之书 #佩索阿

▎没有材料的自传

12.我钩织无望的生活

我嫉妒——但不确定我是否真的嫉妒——那些可以让别人写自己的传记或自己写自传的人。在这些随意的印象中,除了随意,没有欲求,我冷漠地叙述我这没有材料的自传,无趣的历史。这是我的自白,如果我言之无物,那是因为我没有什么可说的。

有哪些有价值抑或有用的东西是值得去坦白的呢?有些发生在我们身上的事情也发生在了其他所有人身上,或只发生在我们身上。如果发生在其他所有人身上,便无新奇之处;但如果只发生在我们身上,便不被人理解。如果我写我所感,便是为感觉的热度降温。我坦白的内容无关紧要,因为一切都无关紧要。

...

我剖析自我,就像解开一卷多彩的毛线;或者玩翻绳游戏,伸直手指头去勾翻绳图案,从一个孩子手上传到另一个孩子手上。我所关心的只是我的拇指不要从线圈里滑出来,我手指一翻,图案改变了。然后,我重新开始。

#摘 #不安之书 #佩索阿
▎自序

我在年青时候也曾经做过许多梦,后来大半忘却了,但自己也并不以为可惜。所谓回忆者,虽说可以使人欢欣,有时也不免使人寂寞,使精神的丝缕还牵着已逝的寂寞的时光,又有什么意味呢,而我偏苦于不能全忘却,这不能全忘的一部分,到现在便成了《呐喊》的来由。

...

这一学年没有完毕,我已经到了东京了,因为从那一回以后,我便觉得医学并非一件紧要事,凡是愚弱的国民,即使体格如何健全,如何茁壮,也只能做毫无意义的示众的材料和看客,病死多少是不必以为不幸的。所以我们的第一要著,是在改变他们的精神,而善于改变精神的是,我那时以为当然要推文艺,于是想提倡文艺运动了。

...

我感到未尝经验的无聊,是自此以后的事。我当初是不知其所以然的;后来想,凡有一人的主张,得了赞和,是促其前进的,得了反对,是促其奋斗的,独有叫喊于生人中,而生人并无反应,既非赞同,也无反对,如置身毫无边际的荒原,无可措手的了,这是怎样的悲哀呵,我于是以我所感到者为寂寞。

这寂寞又一天一天的长大起来,如大毒蛇,缠住了我的灵魂了。

然而我虽然自有无端的悲哀,却也并不愤懑,因为这经验使我反省,看见自己了:就是我决不是一个振臂一呼应者云集的英雄。

只是我自己的寂寞是不可不驱除的,因为这于我太痛苦。我于是用了种种法,来麻醉自己的灵魂,使我沉入于国民中,使我回到古代去,后来也亲历或旁观过几样更寂寞更悲哀的事,都为我所不愿追怀,甘心使他们和我的脑一同消灭在泥土里的,但我的麻醉法却也似乎已经奏了功,再没有青年时候的慷慨激昂的意思了。

...

我懂得他的意思了,他们正办《新青年》,然而那时仿佛不特没有人来赞同,并且也还没有人来反对,我想,他们许是感到寂寞了,但是说:

“假如一间铁屋子,是绝无窗户而万难破毁的,里面有许多熟睡的人们,不久都要闷死了,然而是从昏睡入死灭,并不感到就死的悲哀。现在你大嚷起来,惊起了较为清醒的几个人,使这不幸的少数者来受无可挽救的临终的苦楚,你倒以为对得起他们么?”

“然而几个人既然起来,你不能说决没有毁坏这铁屋的希望。”

...

在我自己,本以为现在是已经并非一个切迫而不能已于言的人了,但或者也还未能忘怀于当日自己的寂寞的悲哀罢,所以有时候仍不免呐喊几声,聊以慰藉那在寂寞里奔驰的猛士,使他不惮于前驱。至于我的喊声是勇猛或是悲哀,是可憎或是可笑,那倒是不暇顾及的;但既然是呐喊,则当然须听将令的了,所以我往往不恤用了曲笔,在《药》的瑜儿的坟上平空添上一个花环,在《明天》里也不叙单四嫂子竟没有做到看见儿子的梦,因为那时的主将是不主张消极的。至于自己,却也并不愿将自以为苦的寂寞,再来传染给也如我那年青时候似的正做着好梦的青年。

#摘 #呐喊 #鲁迅

▎门槛

面对门槛,人们会心生恐惧。这是一种典型的“门槛心态”。门槛是通往未知的渡桥。跨过门槛,便是一种全然不同的存在状态。因此,死亡一直被刻写在门槛上。在所有的过渡礼仪中,人们都死于门槛此端,而为了在彼端重生。在这里,死亡被理解为渡桥。跨越门槛的人,就要经历转变。作为转变之场所,门槛是令人痛苦的。这其中蕴含着痛苦的否定性:“如果你感受到身处门槛的痛苦,那么你便不是游客;渡桥便有可能存在。”如今,拥有着一道道门槛的渡桥消失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可以畅行无阻的通道。在互联网中我们比任何时候都更像游客。我们不再是栖居一道道门槛中的“痛苦之人”。游客们不曾经历转变,无从感受痛苦,便也因此如死水一般,百世不易,在同质化的地狱中游荡。

#摘 #他者的消失 #韩炳哲

▎没有材料的自传

10.两个自我

我会很暴力,也会有强烈的冲动,有时缺乏斗志,有时敏感,时好时坏,时而高贵时而卑贱,可从没有一种情绪能够持久,从没有一种情感能经久不衰,能够融入我的灵魂。我的内心变成了另外一个样子。我的灵魂对它自身很不耐烦,仿佛和一个讨人嫌的孩子在一起;灵魂越来越不安宁,且始终如一。我对一切兴致盎然,却不会受到任何控制。我留心万物,始终在做梦。与我交谈之人,我会注意到他最细微的面部动作,亦会记录他说话时语调的细微变化;我在听,却没有听进去,心中在思索其他,谈话时所谈内容的意义是我最不为之所动之处,无论这话出自我之口还是那人之口。因此,我总在重复已经重复多次的话,向那人问早已给出答案的问题。我可以用四个词准确描述他说话时的面部肌肉变化,就如同给他拍了照片一般,却不记得他说了什么话,或者准确地讲出他双眼圆睁、听我讲那些我不记得自己告诉过他的话时的样子。我有两个自我,两个自我距离遥远,如同一对并不连体的连体婴。

#摘 #不安之书 #佩索阿

▎没有材料的自传

11.祷文

我们从不知实现自我是何情景。
我们是两个深渊,是举目凝视天空的深井。

#摘 #不安之书 #佩索阿
▎随感录六十五 暴君的臣民

从前看见清朝几件重案的记载,“臣工”拟罪很严重,“圣上”常常减轻,便心里想:大约因为要博仁厚的美名,所以玩这些花样罢了。后来细想,殊不尽然。

暴君治下的臣民,大抵比暴君更暴;暴君的暴政,时常还不能餍足暴君治下的臣民的欲望。

...

...暴君的臣民,只愿暴政暴在他人的头上,他却看着高兴,拿“残酷”做娱乐,拿“他人的苦”做赏玩,做慰安。自己的本领只是“幸免”。从“幸免”里又选出牺牲,供给暴君治下的臣民的渴血的欲望,但谁也不明白。死的说“阿呀”,活的高兴着。

#摘 #热风 #鲁迅
▎随感录五十九 “圣武”

曙光在头上,不抬起头,便永远只能看见物质的闪光。

#摘 #热风 #鲁迅
▎随感录五十六 “来了”

这便是“来了”来了。来的如果是主义,主义达了还会罢;倘若单是“来了”,他便来不完,来不尽,来的怎样也不可知。

民国成立的时候,我住在一个小县城里,早已挂过白旗。有一日,忽然见许多男女,纷纷乱逃:城里的逃到乡下,乡下的逃进城里。问他们什么事,他们答道,“他们说要来了。”

#摘 #热风 #鲁迅
▎随感录五十四

中国社会上的状态,简直是将几十世纪缩在一时:自油松片以至电灯,自独轮车以至飞机,自镖枪以至机关炮,自不许“妄谈法理”以至护法,自“食肉寝皮”的吃人思想以至人道主义,自迎尸拜蛇以至美育代宗教,都摩肩挨背的存在。

这许多事物挤在一处,正如我辈约了燧人氏以前的古人,拼开饭店一般,即使竭力调和,也只能煮个半熟;伙计们既不会同心,生意也自然不能兴旺,——店铺总要倒闭。

#摘 #热风 #鲁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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