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但愿那另一种觉醒,死亡,
能给我不含记忆的时间。

▎没有材料的自传

182.间奏(二)

愿这可怕的时刻不是缩小到可能,就是增加到致命的程度。

但愿黎明不会到来。但愿我和我栖身的凹室以及它的内部气氛全部精神化而成为夜晚,绝对化而成为黑暗,以便连我的影子都不会来破坏我赖以生存的回忆。

#摘 #不安之书 #佩索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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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3.静思

有时候,我在夜晚醒来,便会感觉到无形的手在编排我的命运。

#摘 #不安之书 #佩索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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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6.雨天

空气是模模糊糊的黄色,如同透过肮脏的白色看到的浅黄色。灰色空气中几乎没有一点黄色,然而这苍白的灰色的悲伤中却夹杂着一抹黄色。

#摘 #不安之书 #佩索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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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7.新奇感

我们的日常生活若发生任何改变,都将给人的精神注入一种令人发怵的新奇,一种稍感不适的愉悦。一个习惯于6点下班的人,倘若在5点离开办公室,必定会感觉到一种精神上的放松,但同时也会有种不知所措的遗憾感。

昨天,由于要去较远的地方办事,我4点便离开办公室,5点就将事情处理完。我还不太习惯在这个时间将自己置身于大街上,我发现自己像是身处一个异样的城市。柔和的阳光落在同样的建筑表面上,显出一种无助的恬静,在这个平行的城市里,普通的行人与我擦肩而过,像一些从最后一班夜船登岸的水手。

我回到办公室,下班时间还没到,同事们自然感到惊讶,因为我已和他们做过下班的道别。什么?你回来了?是的,我回来了。只有与这些熟悉的面孔(在我看来,他们没有灵魂)为伴,我才可以免于感觉。在某种意义上,这里就是我的家——在这个地方,我没有感觉。

#摘 #不安之书 #佩索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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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8.如果有人欣赏我的作品

有时,我怀着忧伤的欣慰想象:如果有一天(在不属于我的未来),有人读起并欣赏我写的文章,那么我终于有了自己的亲人,那些“理解”我的人便是我真正的家人。我出生在这个家庭,并受到他们的呵护。但在我还未出生在这个家庭前,我就早已死去。我唯有在变成雕像时才受到理解——人在生前受到的冷漠对待,死后是无法用爱弥补的。

或许有一天他们会明白,我用与众不同的方式履行了我的本能职责,对这个世纪的一部分做出诠释。明白这一点后,他们会说,我在我所处的时代被人误解,我很不幸,周围充斥着漠不关心和麻木不仁,这样的事发生在我身上令人遗憾。而在未来说这话的人,一定也不能理解他那个时代像我这样的文人,正如我同时代的人不能理解我一样。因为人们只学习对他们的曾祖父辈有用的东西。我们只能将正确的生活方式传授给后人。

#摘 #不安之书 #佩索阿

▎对罪愆、苦难、希望和真正的道路的观察

1.真正的道路在一根绳索上,它不是绷紧在高处,而是贴近地面的。与其说它是供人行走,毋宁说是用来绊人的。

2.所有人类的错误无非是无耐心,是过于匆忙地将按部就班的程序打乱,是用似是而非的桩子把似是而非的事物圈起来。

5.从某一点开始便不复存在退路。这一点是能够达到的。

6.人类发展的关键性瞬间是持续不断的。所以那些把以往的一切视为乌有的革命的精神运动是合情合理的,因为什么都还没有发生过。

10.正确的解释则是,一个大魔鬼附上了他的身,无数小魔鬼就纷纷而来为大魔鬼效劳。

11/12.观念的不同从一只苹果便可以看出来:小男孩的观念是,他不得不伸长脖子,才能刚好看到放在桌子上的苹果;而家长的观念呢,他拿起苹果,随心所欲地递给同桌者。

13.认识开始产生的第一个标志是死亡的愿望。这种生活看来是不可忍受的,而另一种又不可企及。人们不再为想死而羞愧;人们憎恨旧的牢房,请求转入一个新的牢房,在那里人们将学会憎恨这新的牢房。这种想法包含着一点残余的信念,押送途中主人会偶尔穿过走道进来,看看这个囚徒,然后说,“这个人你们不要再关下去了。让他到我这儿来吧。”

17.这个地方我还从来没有来过:呼吸与以往不同了,太阳旁闪耀着一颗星星,比太阳更加夺目。

24.理解这种幸福:你所站立的地面之大小不超出你双足覆盖的面积。

26.*藏身处难以数计,而能使你获救的只有一处,但获救的可能性又像藏身处一样多。

*这头牲口夺过主人手中的皮鞭来鞭打自己,意在成为主人,它不知道,这只是一种幻想,是由主人皮鞭上的一个新结产生的。

30.善在某种意义上是绝望的表现。

31.自我控制不是我所追求的目标。自我控制意味着:要在我的精神存在的无穷放射中任意找一处进行活动。如果我不得不在我的周围画上这么一些圆圈,那么最佳办法莫过于瞪大眼睛一心看着这巨大的组合体,什么也不做,这种观看适得其反地使我的力量得到增强,我带着这种增强了的力量回家就是。

34.他的疲惫是斗士斗剑后的那种疲惫,他的工作是将小官吏工作室的一角刷白。

35.没有拥有,只有存在,只有一种追求最后的呼吸,追求窒息的存在。

36.以往我不能理解,为什么我的提问得不到回答;今天我不能理解,我怎么竟会相信能够提问。但我根本就不曾相信过什么,我只是提问罢了。

37.他对这一论断——他也许拥有,但不存在——的答复,仅仅是颤抖和心跳。

38.有人感到惊讶,他在永恒之路上走得和气轻松,其实他是在往下飞奔。

40.仅仅是我们的时间概念让我们这样称呼最后的审判,实际上这是一种紧急状态法。

41.世界的不正常关系好像令人宽慰地显现为仅仅是一种数量上的关系。

44.为了这个世界,你可笑地给自己套上了挽具。

48.相信进步意味着不相信进步已经发生。这其实不是相信。

50.*人不能没有对自身某种不可摧毁之物的持续不断的信赖而活着,而无论这种不可摧毁之物还是这种信赖都可能长期潜伏在他身上。这种潜伏的表达方式之一就是对一个自身上帝的信仰。

52.*在你与世界的斗争中,你要协助世界。

53.不可欺骗任何人,也不可欺骗世界,隐瞒它的胜利。

54.除了一个精神世界外,别的都不存在,我们谓之感性世界的东西,不过是精神世界中的邪恶而已,而我们谓之恶者,不过是我们永恒发展中的一个瞬间的必然。

*以最强烈的光可以使世界解体。在弱的眼睛前面,它会变得坚固,在更弱的眼睛前面,它会长出拳头,在再弱一些的眼睛前面,它会恼羞成怒,并会把敢于注视它的人击得粉碎。

57.除了感性世界外,语言只能暗示性地被使用着,而从来不曾哪怕近似于比较性地被使用过,因为它(与感性世界相适应)仅仅与占有及其关系相联系。

58.*人们尽可能少说谎,仅仅由于人们尽可能少说谎,而不是由于说谎的机会尽可能的少。

60.谁若弃世,他必定爱所有的人,因为他连他们的世界也不要了。于是他就开始察觉真正的人的本质是什么,这种本质无非是被人爱。前提是,人们与他的本质是相称的。

61.*如果有谁在这个世界之内爱他人,那么这与在这个世界之内爱自己相比,既非更不正当亦非更正当。剩下的只有一个问题:第一点是否能做到。

62.只有一个精神世界而没有其他存在这一事实夺去了我们的希望,而给我们以确切性。

63.我们的艺术是一种被现实照耀得眼花缭乱的存在:那照在退缩的怪脸上的光是真实的,岂有他哉。

66.他是地球上一个自由的、有保障的公民,因为他被拴在一根链条上,这根链条的长度够他出入地球上的一切空间,但其长度毕竟是有限的,不容他越出地球边界半步。同样,他也是天空中的一个自由的和有保障的公民,因为他也被拴在一根类似的天空链条上。他想要到地球上去,天空那根链条就会勒紧他的脖子;他想要到天空中去,地球的那根就会勒住他。尽管如此,他拥有一切可能性,他也感觉到这一点;是的,他甚至拒绝把这整个情形归结于第一次被绑时所犯的一个错误。

67.他追逐着事实,犹如一个初学滑冰者,而且他无论什么地方都滑,包括禁止滑冰的地方。

69.理论上存在一种完美的幸福可能性:相信心中的不可摧毁性,但不去追求它。

75.*用人类来考验你自己吧,它使怀疑者怀疑,使相信者相信。

76.有这种感觉:“我不在这里抛锚”——就马上感觉到周身浪潮起伏,浮力陡增!

77.与人的交往诱使人进行自我观察。

78.精神只有不再作为支撑物时,它才会自由。

87.一种信仰好比一把砍头斧,这样重,这样轻。

89.一个人有自由的意志,体现在三个方面:第一,当他愿意这样生活时,他是自由的;现在他当然不能退回去了,因为他已不是当时愿意这样生活的他了,而就这点而言,他活着又何尝不是实施他当初的意愿的方式。

第二,在他可以选择这一生的行走方式和道路时,他是自由的。

第三,他的自由表现在:他作为那样一个人(他有朝一日将重新成为那样一个人),怀着这么一种意愿,在任何情况下都沿着这一人生道路走下去,并以此方式恢复自我。诚然,他走的是一条虽可选择,但繁如迷宫的道路,以致这一生中没有一块小地方不曾被他的脚印所覆盖。

这就是自由意志的三重性,但它也是(因为它是同时的)一种单一性,而且从根本上说是铁板一块,以致没有一点空隙可容纳一种意志,无论是自由的还是不自由的。

90.*两种可能:把自己变得无穷小或本来就是这么小。第二种是完成式,即无为,第一种是开端,即行动。

94.生命开端的两个任务:不断缩小你的圈子和再三检查你自己是否躲在你的圈子之外的什么地方。

96.此生的快乐不是生命本身的,而是我们向更高生活境界上升前的恐惧;此生的痛苦不是生命本身的,而是那种恐惧引起的我们的自我折磨。

98.*关于宇宙的无限宽广和充实的想象是把艰辛的创造自由的自我思索之混合推到极端的结果。

*有些人估计,除了那原始大欺骗外,在每一件事件中都有一个独特的小骗局在针对着他们,这好比是:当一出爱情戏在舞台上演出时,女演员除了对她的情人堆起一副虚伪的笑容外,还有一副特别隐蔽的笑容是留给后排座位中完全特定的一个观众的。这可谓“想入非非”了。

101.罪愆总是公然来临,马上就会被感官抓住的。它归结于它的许多根子,但这些根子并不是非拔出来不可的。

102.我们周围的一切苦难我们也得去忍受。我们大家并非共有一个身躯,但却共有一个成长过程,它引导我们经历一切痛楚,不论是用这种或那种形式。就像孩子成长中经历生命的一切阶段,直至成为白发老人,直至死亡(而这个阶段从根本上看似乎是那以往的阶段——无论那个阶段是带着需求还是怀着畏惧——所无法接近的),我们同样在成长中经历这个世界的一切苦难(这同人类的关系并不比同我们自己的关系浅)。在这一关系中没有正义的容身之地,但也不容对苦难的惧怕或作为一个功劳来阐述苦难。

103.你可以避开这个世界的苦难,你完全有这么做的自由,这也符合你的天性,但正是这种回避是你可以避免的唯一的苦难。

106.谦卑给予每个人,包括孤独的绝望者以最坚固的人际关系,而且立即生效,当然唯一的前提是,谦卑必须是彻底而持久的。谦卑之所以能够这样,是因为它是真正的祈祷语言,同时是崇拜和最牢固的联系。人际关系是祈祷关系,与自己的关系是进取关系;从祈祷中汲取进取的力量。

108.“然后他回到他的工作中去,仿佛什么事都不曾发生似的。”这是一句我们很熟悉的话,记不清在多少旧小说中出现过,虽然它也许从来没有在任何小说中出现过。

109.“不能说我们缺乏信仰。单是我们的生活在其信仰价值方面就是取之不竭的。”——“这里面有一种信仰价值吗?人们总不能不生活吧。”“恰恰在这‘总不能’中存在着信仰的疯狂力量;在这一否定中这种力量获得了形象。”

*你没有走出屋子的必要。你就坐在你的桌旁倾听吧。甚至倾听也不必,仅仅等待着就行。甚至等待也不必,保持完全的安静和孤独好了。这世界将会在你面前蜕去外壳,它不会别的,它将飘飘然地在你面前扭动。

...

译者注:这组箴言是卡夫卡生前自己从笔记中选出的,他做了誊清并编了号,但未加总标题。这个标题为马克斯·勃罗德所加。文中以 * 号起首的段落是被卡夫卡画掉,但未从中抽去的。

#摘 #卡夫卡全集 #卡夫卡

▎没有材料的自传

174.一切都是奴仆

形而上学理论能给我们一种短暂的错觉,我们用它来解释那些费解的东西;道德理论能诱使我们花上一个小时去思考我们终究会知道的东西,比如所有关闭的门中哪一扇通往美德;政治理论使我们一整天都相信,除了数学运算外,当什么问题也解决不了时,我们已经解决了一些问题……但愿我们对待生活的态度可以用于这种有意识的徒劳活动。我们聚精会神地做这些事情时,虽然不会产生愉悦,但至少可以感觉不到痛苦的存在。

假定我们被无情的法律统治,这种法律不能被撤销或妨碍,那么文明达到鼎盛时期的最好标志就是,这种文明下的所有人都意识到,一切努力都是徒劳。我们或许是众神的奴隶,他们比我们强大,一时兴起给我们戴上桎梏。不过,他们也不会好到哪里去,他们服从于——和我们一样——抽象命运的铁腕,这种铁腕高于正义和仁慈,对善与恶毫不关心。

#摘 #不安之书 #佩索阿

▎没有材料的自传

173.理性的客栈

在信仰和批判之间的那条路上,有一间理性的客栈。理性是一种没有信仰也能被理解的信仰,不过它仍然是一种信仰,因为理解就是预先假定什么事物能够被理解。

#摘 #不安之书 #佩索阿

▎没有材料的自传

172.心灵的支撑

我这一代人出生时的世界里,那些有心和有脑的人找不到任何支持。上一代的毁灭性工作留给我们一个这样的世界,在宗教领域缺乏安全,在道德领域缺乏指引,在政治领域缺乏安宁。我们出生在形而上痛苦、道德焦虑和政治不安之中。我们的先辈醉心于客观规则,掌握着理性和科学的绝对方法,毁灭了基督教信仰的根基。他们因为对《圣经》的批判——经历了从文本批判转向神学批判的过程——将《福音书》和一些早期经文削弱成一堆令人生疑的神话、传说甚至文学作品。与此同时,自由探究精神将所有形而上的问题和研究形而上学的所有宗教命题公开化。在被他们称为“实证主义”的含糊概念的影响下,这几代人批判一切道德,详细探查生活的一切规则,教条坍塌后,只留下一切不确定性及其对不确定性发出的哀叹。很显然,文化根基如此混乱,社会起不到任何作用,只能成为政治混乱的牺牲品。因此,我们意识到,世界迫切需要社会革新,世界欣然向往从未有过的自由和从未被界定过的进步。

然而,我们的父辈以草率的批判,使我们不再可能成为基督徒,但是他们却没能使我们接受不可能;他们使我们不再相信已建立起来的道德准则,却没有让我们对道德和人类和平共处的规则漠不关心;他们将难以捉摸的诸多政治难题遗留给我们,却未能让我们不去关心解决这些问题的办法。我们的父辈轻率地毁掉一切,因为他们生活在一个有着完整过去的时代。他们毁灭的恰恰是能够给予社会力量的东西,这些东西使他们能够恣意破坏而不用去考虑后果。我们继承了这种破坏及其后果。

#摘 #不安之书 #佩索阿

▎没有材料的自传

170.瘾

在梦中,我学会了在日常生活的前额上画上图画;带着神秘说着陈腐,带着离题说着简单;用人造的太阳给黑暗的角落和死气沉沉的家具镀金;给表达我是谁的流畅句子加上音乐,仿佛在哄自己。

#摘 #不安之书 #佩索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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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8.愚笨中的智慧

大多数人以愚笨的方式度过他们的生活,而更令我惊讶的,是愚笨中的智慧。

表面看来,普通生活的单调极其可怕。我在这家简易的餐馆中吃午餐,看见柜台后面厨子的身影,还有餐桌旁为我服务的老侍者。我相信,他在这家饭店里当侍者已有30个年头了。这些人过着一种怎样的生活?那个厨子在厨房里干了40年,每一天的大部分时间都耗在厨房里,休息时间不算很多,相对来说睡眠时间很少。他偶尔回一趟老家,然后毫不犹豫地回来,丝毫不感到后悔。他慢慢地积攒着微薄的薪水,也不打算花掉这些钱。如果不得不彻底从厨房退休,他将病倒,并住在他在加利西亚购置的一所房子里;他在里斯本待了40年,从未到过罗托纳达,也没有去过戏院,只去过圆形大剧场看过一次马戏,里头的小丑形象至今仍刻在他的脑海里,历久弥新。他结过婚——怎样结的婚或为什么结婚,我一无所知——他有四个儿子和一个女儿。他的身子冲着我的方向斜靠着柜台,他的微笑传达了一种巨大的、庄重的、心满意足的快乐。他没有矫揉造作,也没有任何理由去矫揉造作。如果他感到快乐,那是因为他真的快乐。

那个老侍者又怎么样呢?他为我端上咖啡,也曾把咖啡端上无数顾客的餐桌。他活得与那个厨子无异,唯一的区别就是他干活的餐厅和厨子的厨房之间隔着15英尺或20英尺。他们各自履行各自的职责。至于其他,那个侍者只有两个儿子,经常去加利西亚,比厨子更了解里斯本、了解波尔图(他在那里待过4年),他同样是快乐的。

在思考这些生活的全景时,我感到不可思议。但是,在我感到恐惧、怜悯和愤慨之前,我突然想到,这些不曾感到恐惧、怜悯和愤慨的人——换句话说,这些过着这种生活的人,恰恰是最有权利这么做的人。文学想象的最大错误在于,认为别人和我们一样,并且必定和我们有着一样的感觉。人类的幸运在于,每个人都只是他自己,只有天才被赋予成为别人的能力。

事实上,能被给予什么,取决于给予的对象是什么人或什么事。街上发生的一件小事就把厨师吸引到门口,使他非常高兴。而比起最新颖的想法、最伟大的著作或最令人满足的无用的梦想给我带来的愉悦,他开心的样子更能令我愉悦。如果生活本质上是单调的,他会比我更容易也更好地逃离单调。真理不属于任何人,因此他并不比我更多地拥有真理,但他拥有快乐。

聪明人把他的生活变得单调,以便使每一段小插曲都成为一个奇迹。一个猎人在打了三只狮子后,就不再有冒险的兴致了。而对我认识的那个单调的厨子来说,一场街头斗殴总能让他有所启发。对于一个从未离开过里斯本的人来说,乘坐电车去本菲卡市就像一次无休无止的旅行,如果他去辛特拉市,他甚至会觉得去了一趟火星。对于一个环游过全世界的人来说,他在8000千米之内找不到任何新的东西了。他只会看见新的东西。哪里有新奇,哪里就有见多不怪的厌倦——当他第二次看见新的东西时,他有关新奇的抽象概念会变得茫然起来。

真正的聪明人,只需坐在椅子上去欣赏整个世界的壮景,无须了解如何去阅读,无须同任何人说话,他需要的只是自己的感官和一颗永不悲伤的心。

只有将一个人的存在单调化,才能摆脱单调。一个人只有让日常生活过得平淡无奇,才能从最微小的事物中找到快乐。在我日复一日的工作当中,充满着乏味、重复而又毫无用处的事情,其间穿插着我逃避这一切的幻想、遥远海岛的残梦、在其他时代的花园大道上举行的种种宴会、不同的景象、不同的感觉和另一个我。但我知道,在两个会计条目之间,如果我得到这一切,那么它们都将不属于我。事实上,我的老板维斯奎兹先生比梦中的任何国王要更有价值;道拉多雷斯大街的办公室比任何虚构花园里的宽广大道要更有价值。让维斯奎兹先生做我的老板,我便能安享国王梦;置身于道拉多雷斯大街的办公室,我便能畅游内心视野中的虚构风景。但如果梦中的国王成为现实,那梦中还剩下什么呢?如果我拥有这些虚构风景,那么还有什么虚构之物供我去幻想呢?

给我单调——相同日子的乏味雷同,今天是昨天的完全重复——飞虫飞过我的视线,分散了我的注意力;欢笑声不知从哪条街道飘了过来;办公室关门时的自由感;休息日里无穷无尽的休眠。

因为我什么也不是,所以我才能够想象我是一切。如果我是重要的人,我就不能想象。一个助理会计员可以想象自己是罗马国王,但英国国王不能,因为在他的梦中,他的英国国王身份使他不能想象自己是其他国王。现实限制了他的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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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3.感觉的奴仆

若我仔细思考人类的生活,我根本就找不到其与动物的生活有任何差别。在不知不觉的状态下,通过万物和这个世界,人和动物都被掷来掷去;两者都拥有闲暇时刻;两者都拥有完全相同的有机循环;两者在框框中思考,在框框中生活,从不曾有所超脱。一只猫在阳光下打滚,然后睡着。人类在生活中打滚,纷繁复杂,然后睡着。你是谁,便是谁,没有人能摆脱这道命运的枷锁,也没有人能够挣脱生命的重担。最伟大的人钟爱荣耀,这荣耀并非个人的不朽,只是一种抽象的不朽概念而已,他们不必亲自参与其间。

这些想法经常出现在我的脑海里,我会艳羡那些通常我本能地厌恶的人。我指的是神秘主义者和禁欲主义者——某种隐士,还有在柱子上祈祷的隐士西门史坦拉。尽管方法有些荒谬,但这些人确实在尝试逃脱动物界的法则。尽管行事疯狂,但他们确实在抵制生活的法则,而在生活法则之下,其他人则在阳光下打滚,等待死亡,却从不思考。他们真的在寻找,即便是在一根柱子之上;他们心有向往,即便是在黑暗的牢房中;他们对未知充满渴望,即便注定要为此承受苦难并牺牲自我。

而我们其余这些人则在纷繁复杂之下过着动物式的生活,如同那些没有一句台词、在台上走来走去的龙套,却因为可以上台享受那华而不实的庄重时刻而心生满意。狗与人,猫与英雄,跳蚤与天才——我们都在星空下那巨大的寂静中挥霍着生命,而从不曾对其进行思考(我们中最优秀的人也只是为了思考而思考)。其他人——邪恶时刻和牺牲的神秘主义者——在他们体内以及他们的日常生活之中,至少感觉到了神秘那魔幻一般的存在。他们摆脱了,因为他们抵制住了那看得见、摸得着的太阳;他们无所不知,因为他们清空了自己的内心,毕竟世界乃一片虚无。

说到这些,我几乎觉得自己像一个神秘主义者,虽然我不能超过我一时心血来潮写下的这些文字。我永远属于道拉多雷斯大街,和所有人一样。在诗歌或散文之中,我永远只是个小职员。无论神秘与否、本土与否、顺从与否,我永远都是我的感觉的仆从,永远都是那些特别时刻的仆从。在寂静无声的巨大的蓝色苍穹之下,我永远都是莫名其妙的仪式中的小傧相,在生活中偶尔穿着盛装,迈着步子、做着手势、摆着姿态、露出表情,却弄不明白为什么,一直等到盛宴结束才能停止。或者我在其中的角色——有人告诉我花园后面有很多大帐篷,我可以在那里招待自己,享受一些美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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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3.写作,我的白日梦

在写作时我会斟酌字句,就像站在橱窗前却对里面的东西视而不见,留下来的只是模糊的意义和模糊的表达,就像我无法真正看清织物的颜色,就像不知用什么东西组成的、摆放协调的展品。在写作时我会摇晃自己,像一位发疯的母亲摇晃她死去的孩子。

有一天,不知道是哪一天,我发现,显然从我出生之日起,我在这个世界上毫无感觉地活着。当我问起我在哪里时,每个人都在误导我,而且他们又互相矛盾。当我问起我应该做些什么时,他们又都说假话,而且每个人的说法都不一样。当我迷惑不解地在路上停下来时,每个人又因我不继续走向没人知道的地方或往回走而感到吃惊——我在十字路口醒过来,不知道自己从何而来。我看见自己站在舞台上,但我不知道自己在扮演什么角色,因为每个人都在飞快地念台词,他们也不知道自己在扮演什么角色。我看见自己穿着侍从的服装,但他们没有给我女王让我去服侍,并责怪我没有去服侍女王。我看见手上有一张纸条等着我去递送,当我告诉他们那是一张空白纸时,他们就取笑我。我仍然不知道他们取笑我是因为所有纸张都是空白的,还是因为所有信息都需要我去猜测。

最后,我在十字路口的大石头上坐下来,像坐在从未有过的壁炉前面。然后,我开始独自一个人用他们给我的谎言折纸船。没人会相信我,甚至不相信我是骗子,没有池塘供我验证我的真话。

#摘 #不安之书 #佩索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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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1.受累于感觉

我费了极大功夫才从椅子上站起来,但我感觉我一直拖着椅子,而且这把椅子更重了,因为它是一把主观的椅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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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6.灵魂与上帝的区别

人们陈述或表达的一切就是一段笔记,写在早已被彻底擦去的文字边缘处。从这段笔记里,我们可以摘录出那段文字大概的主旨,然而怀疑始终存在,那文字的意义到底如何有很多可能性。

#摘 #不安之书 #佩索阿

▎没有材料的自传

145.目标与现实

每一种奋斗,无论其目标是什么,在现实生活中都会被做出调整;它变成另一种奋斗,服务于另一种目标,有时候要实现与原定目标完全相反的目标。唯有卑微目标,因其卑微而被完全实现,故而值得去追求。

#摘 #不安之书 #佩索阿

▎没有材料的自传

144.梦想

有的人在生活中心怀伟大梦想,却不能去实现。而有的人没有梦想,也同样不能去实现。

#摘 #不安之书 #佩索阿

▎没有材料的自传

142.对弥撒的回忆

只有自我停止相信而成为一个成年人,只有灵魂记住和哭泣着——只有它们是虚构和困惑、痛苦和坟墓。

...

正常感觉的荒谬对角线,破旧马车从广场突然驶过的声音,嘎吱作响的车轮声,在这母亲般矛盾的时光里,延续到此刻,在此处,在我和我的所失之间,我把我自己的这个间隔称为“我”……

#摘 #不安之书 #佩索阿

▎邻村

我的祖父常说:“生命非常之短。我现在想起,生命对我来说正在凝结,以致我几乎无法理解,一个年轻人怎么会决定骑马到邻村去,而不用担心——完全撇开众多的不幸的偶然事件不谈——这寻常的、幸福地流逝的生命的时间,对这样一次骑行来说已经远远不够。”

#摘 #卡夫卡全集 #卡夫卡

▎在法的门前

在法的门前站着一位门警。一位乡下人来到他的身边,请求进入法的大门。但门警说,他现在不能准许他进去。这个人考虑了一下,问道:那么他以后是否可以进去。“有可能,”门警说,“但现在不行。”由于法的大门一如往常总是敞开着,而门警也已走到了一旁,这人就躬下身去,以便透过大门看看内部情形。门警见此笑着说:“如果它那么吸引你,那就试试,不顾我的禁令,往里走好了。不过请注意:我是强大的。而我只不过是最低级的门警。但一个个大厅都站着门警,一个比一个强大。连我看到第三个就不敢再看了。”这样多的难关真是出乎乡下人的意外;他以为,法律嘛应该是人人都有份的,随时都可以进入它的大门的,但当他现在仔细地打量了一下穿着皮大衣的门警,看到他那高高的大鼻子,他那鞑靼人的稀稀拉拉、又长又黑的胡子,他决心宁可等下去,直到他获准进去为止。门警给了他一张小板凳,让他在门旁坐下。他在那里坐了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他做了很多次要求让他进去的尝试,门警都被他的请求弄疲倦了。门警时不时地对他进行三言两语的盘问,打听他是什么地方人,以及别的许多事情。但那都是些干巴巴的提问,仿佛都是些大老爷们在提似的。而末了总是对他说:他还是不让他进去。乡下人为这次出门带了很多很多东西,该花的都花了,不管如何,还得把贵重的留下,用来贿赂门警。门警呢,他什么都照收不误,但同时却说:“我收下这些仅仅是为了免得你以为耽误了什么。”在这年年岁岁的等待过程中,乡下人几乎从不间断观察这位门警。别的门警他都忘了,而这第一位似乎是他进法的大门的唯一障碍。他诅咒这个不幸的偶然性。在头几年里他毫无顾忌地大声咒骂,后来,他老了,还在喃喃讷讷地骂个不停。他变得幼稚可笑。由于他长年研究门警,连他皮领上的跳蚤都认得出来,他也请求跳蚤帮他忙,使门警改变态度。最后他的视力变弱了,他搞不清是他周围真的变暗了呢,抑或仅仅是他的眼睛造成的错觉。但是现在他倒确实认出了一道正从法的每一重大门发出的永不熄灭的光环。眼下他活不长了。在临终前,他在脑子里把一生的全部经验集聚成迄今尚未向门警启口的问题。由于他那僵硬身体已不能再站起来了,他只向他示个意。门警不得不深深躬下身去,因为两个人个子的差别正朝着对乡下人不利的方向变化。“你现在到底还想知道什么呢?”门警问道,“你真是不知满足啊。”“人人都在追求法,”乡下人说道,“但在这么许多年里却没有一个人要求进法的大门,这是何故呢?”门警看出此人已经走到他的尽头了,为了让他正在消失的听觉还能听得见,他对他大声号叫道:“这里再也没有人能够进去了,因为这道大门仅仅是为你而开的。我现在就去把它关上。”

#摘 #卡夫卡全集 #卡夫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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