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但愿那另一种觉醒,死亡,
能给我不含记忆的时间。

▎生活与命运

党的信任!格特马诺夫很懂得这几个字的伟大意义。党是信任他的!他这一生尽管没有成就伟大的著作、显赫的发明、辉煌的胜仗,但他付出了巨大的、目标明确、坚持不懈的劳动,而且是如履薄冰、常常不能安眠的劳动。这种劳动的最重要和最高意义就在于,劳动是根据党的需要,是为了党的利益。对于这种劳动的最重要和最高的奖赏只有一种,那就是党的信任。

在任何情况下,不论是处理幼儿园孩子们的问题,改组大学里的生物学教研室,还是处理生产塑料品的车间占用图书馆地盘的问题,他的决定都必须符合党性精神和党的利益。领导者对一件事、一本书、一部电影的态度都必须符合党性精神,因此,不论多么困难,在党的利益与个人喜好出现矛盾的时候,他都要毫不动摇地抛弃他做惯了的事情,抛弃他十分喜欢的书。但是格特马诺夫知道,还有更高水平的党性,其实质就是:这个人根本就没有与党性精神相矛盾的爱好与志趣;对于一个党的领导者来说,一切可爱的东西与可贵的东西之所以可爱可贵,就因为它代表党性精神。

#摘 #生活与命运 #瓦西里·格罗斯曼

▎生活与命运

在这儿我看出来,希望几乎永远跟理智没有什么联系,希望不是出自理智,我觉得,希望出自本能。

...

实在说,哪儿也没有像隔离区里这样多的期望。世界上有各种各样的事情,所有的事情,事情的主旨、起因总是一样的:都是为了解救犹太人。多么富有想象力的期望呀!

这些期望的来源都是一个,即求生的本能,这种本能不顾一切地否认那些一定要我们死绝的可怕的兆头。就像我,望着眼前的一切,就不相信:难道我们都是判了死刑在等死的人吗?理发匠、鞋匠、裁缝、医生、修炉匠,都在干活儿嘛。甚至还开设了小小的产科医院,说确切一点儿,是接生小屋。人们还在洗衣服,晒衣服,做饭,孩子们从九月六日起又上学了,做妈妈的又向老师打听孩子的分数了。

#摘 #生活与命运 #瓦西里·格罗斯曼

▎生活与命运

一路勇往直前、克敌制胜的战士能理解战斗中的一切情形:这里一枚手榴弹爆炸……那儿机枪在扫射……那个躲在掩体里打枪的人就要逃跑了,他不可能不跑,因为他是一个人,是单个儿的,跟那单个儿的大炮,跟那单个儿的机枪,跟他旁边也在单独作战的士兵不是一起的;可是我——就是我们,我就是这许多展开进攻的强大步兵,我就是这整个支援炮队,我就是所有支援坦克,我就是这照亮整个战场的信号弹。可是忽然之间我成了一个人;原来分散又经不住打的敌人,如今合成一个可怕的整体,步枪火力、机枪火力、炮兵火力都成了整体,再也没有什么力量帮助我战胜这个整体。唯一的办法就是逃跑,就是把头藏起来,把肩膀、额头、下巴缩起来逃命。

在黑夜里遭到突然攻击的人们,起初感到自己弱小、孤立。但他们一旦开始瓦解汹涌扑来的敌人的力量,就会感到自己也成为一个整体,胜利的力量就在这种整体的力量中。

在对这种转变的理解中,往往就包含着使军事有资格被称为艺术的东西。

#摘 #生活与命运 #瓦西里·格罗斯曼

▎生活与命运

不过,借助微笑、眼神、拍肩膀构成的语言,再加上一二十个发音不准的俄语、德语、法语和英语单词,集中营里的苏联人还是常常跟几十种不同语言的民族的人谈谈友谊、合作、互相支持和对家庭、妻子、儿女的思念。

一些变了音的俄语、法语、英语单词,加上十来个在集中营里新出现的德语单词,足以表达简单而复杂的集中营生活中特别重要的东西。

也有一些俄语单词,如伙计、香烟、同志,是很多民族的囚犯共同使用的。有一句俄语“不行啦”是说明快要死的囚犯的状况的,已经成为大家的共同语言,所有五十六个民族的人都在使用。

...

这种不言不语,被恐怖、希望和苦难连接在一起的这些混乱的人群,说着同一种语言的人们的互不理解和仇恨,正反映出二十世纪可悲的灾难之一种。

#摘 #生活与命运 #瓦西里·格罗斯曼

▎生活与命运

他的一双黑眼睛带着悲伤的神气望着这位老共产党员,于是莫斯托夫斯科伊很生气地用法语问他:

“您听懂了吗?”

加尔季笑起来,平时他谈起辣汁肉丁和番茄沙司,常常这样笑。

“您说的我全懂。我只是不懂,您为什么要说这种事?”

...

现在,在可怖的德国集中营里,他感到自己有信心,有力量。只有一种不舒服的感觉时刻不离开他。他即使在集中营里,也无法恢复年轻时那种鲜明、完整的感情:在自己人当中是自己人,在外人当中是外人。

...

在年轻时候,朋友和同志身上的一切都是可亲的,容易理解的。敌人的每一种思想、每一种观点都是格格不入,毫无道理的。

可是现在他常常在异己者思想中发现他在几十年前珍视的东西,而在朋友的思想和言谈中有时会不可理解地出现异己的东西。

“这大概是因为我在世上活得太久了。”莫斯托夫斯科伊心里想。

#摘 #生活与命运 #瓦西里·格罗斯曼

▎ 绳索

我也不记得自己是如何听来这样一段表白的了:“我没有状态也没有健康,没有计划也没有回忆,把未来与知识都远远抛在了一边,拥有的只剩一张病榻,躺在上面,慢慢除去学来的阳光和叹息。我横卧其上,渐渐淘空时间;四周是一些器皿和物品,都在催促我失去我自己。铁钉朝我窃窃私语:穿透你的心脏吧!冒出来那几滴该不会吓到你——尖刀也来婉言暗示:我的锋刃所向披靡,一秒钟的决定,你就能战胜凄惨与羞愧——窗户兀自敞开,在无声当中嘎吱作响:你与那些可怜的人分享城邦的高台,冲出去吧,我的开口慷慨无比,转瞬之间你就会撞碎在地面,连同那生命的意义或是无意义——还有一条绳索,仿佛绕在一个完美的脖子上一样,卷成一团,以一种哀求力量所发出的声音说道:一直以来,我都在等你,见过了你的恐怖、颓丧和愤怒,看到了你揉皱的被单,还有被你的愤怒咬过的枕头,还听见了你馈赠诸神的那些咒骂。而我生性仁慈,所以可怜你,要提供你我的帮助。因为你生来便是为了上吊,就像有些人那样,不屑给他们的怀疑一个答案,或是为他们的绝望做一次逃离。”

#摘 #解体概要 #E·M·齐奥朗

▎ 永恒之歇斯底里

“深刻”乃是那些不能变换思想与欲望,只会开发同一片快乐与痛苦区域的人仅有的维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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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上一切的神奇,当然还有天上的那些神奇,都是来源于一种长期的歇斯底里。神圣是心灵的地震,是坚信不疑导致的灭绝,是狂热感性至高的表述,是超验的畸形……一个受到神召之人与一个头脑简单的人之间,比起跟一个怀疑之人来说,有更多的共通之处。这便是信仰与无望的知识、未果的存在之间,存在的全部距离。

#摘 #解体概要 #E·M·齐奥朗

▎ 欲望天演学

每一种欲望都在羞辱我们所有真理的总和,迫使我们重新审视自己负面的东西。在实践上遭受了挫折,我们的原则却依旧毫不动摇……曾经希望自己不再是这个世界的孩子,可结果我们却跟那些两面派的隐士一样,屈服于口腹之欲,纵使做了时间的主人,也还是俯首听命于分泌腺。这游戏是没有限制的:我们的每一个欲望都在重新创造世界,而我们的每一个思想却都在毁灭它……在每日每夜的生活中,宇宙生成与世界末日交替出现:我们这些日日常在的创造者兼破坏者,在一个极小的层次上实现着永恒的神话;而我们的每一个时刻,又都在重复又预告,那献给了无限的种子与灰烬的命运。

#摘 #解体概要 #E·M·齐奥朗

▎ 自动人

我靠成见在呼吸。于是我注视着思想的痉挛,而虚空却正朝它自己微笑……空间中不再有汗水,不再有生命;但一丁点儿粗俗却又会使它重新冒出来:只一秒钟的等待便已足够。

当人亲眼看到自已存在着,那感觉就像一个疯子突然间发现了自已的疯狂,心中竟然充满了欣喜,于是千方百计想给它起个名字。习惯使我们对存在的惊奇日渐迟钝:我们存在着——然后过了也就算了,我们又回到了存在疗养院里自己原来的位置。

我是个保守分子,活着,我尽力通过模仿活着,满怀对游戏规则的遵从和对新颖独特的痛恨。机器人的顺从:装出一副热诚模样,却在暗地里偷笑;循规蹈矩也只是为了要悄悄地打发掉规矩;任何场域都要占住一脚,但在时间中却居无定所;只顾挽回颜面,特别是在最该扔掉颜面的时刻……谁若是藐视一切,谁就必须担负起绝对尊严的架势,给别人错误暗示,乃至骗倒自己:这样他才能更轻松地完成他假活人的任务。既然能装扮繁荣,那又何必展示自己的颓败呢?地狱太欠风度:完全是个直率而没有教养之人夸张的形象,是个根本没有一点儿高雅与体统顾忌的地球的翻版。

我接受生活乃是出于礼貌:永远的反叛跟决绝的自杀一样,都是没品位的表现。人20岁时,要对苍穹及其掩藏的肮脏大动干戈;之后就该厌倦。悲剧姿态只匹配于一种可笑的延长青春期;可是要达到平淡小丑的境界,却还需要度过千重考验。

谁若是已从一切约定俗成的原则中解放出来,却不具备半分表演天分的话,就必然是厄运的典型,理想的不幸者。但我们用不着去建构这个无用的榜样:生命全凭着人为的蒙蔽,才变得可以容忍。一个这样的榜样,将立即是社会崩溃的原因,因为人共同生活之“甜美”,全赖于人不能让自己内心的盘算无限地发展下去。我们之所以能够彼此忍耐,那是因为我们通通都是冒牌货。一个不愿撒谎的人,将会发现大地也会在他的脚下溜走:我们在生物层次上就已被追造假。没有哪个道徳英雄不是幼稚、或是不中用、或是不真实的,因为真正的真实乃是在欺瞒之中,在当面恭维、背地攻击的礼节传统中的自我污染。要是我们的同类能够记下我们对他们的看法的话,那么爱情、友谊、奉献,就都势必将从字典上消失了;假如人隐约感觉到的那些对自己的怀疑,我们都有勇气直接面对的话,那就没有一个人还能宣称“我”而不觉得羞愧了。这场骗局把一切活人都卷了进去,从穴居之人到怀疑大师无一例外。既然对表象的尊重是唯一可以把我们与腐尸区分开来的东西,那么直视事物与存在的根底,就是自取灭亡;还是止步于一个更舒适的虚空之中吧:我们的体质只能承受一定剂量的真实……

在心灵最深的地方,保留住这样一个比其他信念都更高的信念吧:生命没有意义,而且不可能有。假如某项意外的发现,说服我们相信事实正好相反的话,人必定会当场解决掉自己。纵使空气都消失殆尽,人也还会呼吸;但若是有人拿走了我们虚空的快乐,我们却立刻会窒息而亡……

#摘 #解体概要 #E·M·齐奥朗

▎ 衰败千面

偏见是一种有机真理,在其本身是虚假的,但却是经过了一代一代的累积与传承,不可能就这么若无其事地将它放开。一个肆无忌惮放弃了偏见的民族,会不断地否认自我,直到再没有什么可以否认为止。而一个群体的寿命及其实在性却正好跟它的偏见相重迭;东方的民族之所以能长存,那全赖于他们对自己的忠诚:因为他们几乎不曾变化,所以也不曾背叛过自己;他们没有在那些高节奏文明所构想的生活意义上活过,而历史却只关心这样的文明:因为这门专门研究气喘吁吁的晨曦与临死的学问,其实是部自诩严谨的小说,它挖掘的素材都来自于血腥档案……

#摘 #解体概要 #E·M·齐奥朗

▎ 衰败千面

一切不为精神那明亮的咒语所管辖的行动,都是古老的愚蠢在继续再生。意识形态被发明出来,也只是为了给许多世纪来一直延续的野蛮根性,添上一层光辉,为的是掩盖所有人共有的杀人倾向。

#摘 #解体概要 #E·M·齐奥朗

▎ “堕落众生”

已经同意投身世事的人——不管他是以什么形式,革命的也好,保守的也好——都是在同一种可悲的自喜当中燃烧自己:他把自己的高贵与庸俗都混进了成长的混乱之中……

#摘 #解体概要 #E·M·齐奥朗

▎ 仇恨的历程

提出一种新信仰的人会遭到迫害,而之后他会变成迫害者:真理往往从跟警察的冲突开始,而最终却要依赖警察。因为一切人为之痛苦过的荒谬,都会蜕变成合法性,就如同所有牺牲的圣徒,最终都会化作法令中的条款,或是某个乏味的纪念日,或是一条大街的名字。

#摘 #解体概要 #E·M·齐奥朗

▎ 愚笨的好处

内在的丰富源于人在自己身上所维持的冲突;而完全把握了自己的生命,却只知有外在的斗争和对外物的执著。

#摘 #解体概要 #E·M·齐奥朗

▎ 微不足道的“新生活”

我从来不曾见过有哪一种“新”生活不是一场幻灭,不是在根本上便已经败坏。我看见的是每个人都在时间中前进,把自己孤立在一种焦躁的咀嚼之中,而最后还是跌回他们自己;这中间,所谓的更新,也不过只是他们自己的希望在扮着种种出人意料的鬼脸。

#摘 #解体概要 #E·M·齐奥朗

▎ 模糊的恐怖

(健康,这种对空间的贪婪,这种对未来无意识的垂涎,让我们发现生命本身的水平有多么肤浅,而器官的平衡与内在的深刻,又是多么地不可调和。

精神之飞升,靠的是我们的功能所受的内伤:它是随着虚空在我们器官当中的舒张而起飞的。人身上健康的东西,只是那些并不怎么是我们自己的东西,而令我们具有个性的,是我们的恶心;赋予我们名字的,是我们的哀伤;让我们真正拥有我们的“我”的,是我们的溃败。我们能是我们自己,靠的正是我们所拥有的挫折。)

#摘 #解体概要 #E·M·齐奥朗

▎ 回归元素

深刻与知识毫不相关。我们只是把过往时代的启示翻译到别的层次上,或是以思想最新的斩获,继续开发原初的直觉。

#摘 #解体概要 #E·M·齐奥朗

▎ 永别哲学

生存不能靠一些解释来加以规避,人只能承受它、喜爱或是憎恨它、膜拜或是害怕它,只能在一种幸福与恐惧的交替当中,来回不已,表达存在本身的节奏:其摇摆、不妥协,其苦涩或轻灵的凶猛。

#摘 #解体概要 #E·M·齐奥朗

▎ 自我毁灭的源泉

生在一座牢狱中,我们的肩膀上和思想中满是重荷,若不是有能够了结的可能,激发我们在隔天重新开始,也许我们连一天也熬不过去……这世上的铁链和令人窒息的空气,除了自杀的自由以外,拿走了我们的一切:而这种自由赋予我们一种如此的力量和骄傲,使我们可以战胜压制着我们的力量。

#摘 #解体概要 #E·M·齐奥朗

▎ 形容词霸权

人从来就在痛苦,只是痛苦因当时哲学所维持的整体视野,而可以是“崇高”、“正义”或“荒诞”的。不幸是一切在呼吸的东西共同的经纬,但其存在的形式却发生着变化;而这些不同形式则构织了一系列顽固的表象,诱使每一个生命都以为自己是第一个如此痛苦的人。这种自觉独一无二的骄傲促使他去爱上自己的疼痛,去忍耐。在这样一个满是痛苦的世界上,每一个痛苦都唯我独尊,全然无视别的痛苦的存在。每个不幸的独特性则都是因为语言可以将它从词汇与感觉当中孤立出来……

#摘 #解体概要 #E·M·齐奥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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