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但愿那另一种觉醒,死亡,
能给我不含记忆的时间。

▎没有材料的自传

78.悲伤的间奏(三)

我厌倦一切,包括那些并不使我感到厌倦的东西。我的快乐像我的痛苦一样痛。

但愿我是个孩子,在农庄的池塘里放纸船,头上是纵横交错的葡萄藤搭成的乡村大棚,阳光透过葡萄藤,在闪着暗光的浅水表面投射下格子图案和绿色阴影。

我和生活之间隔着一层薄薄的玻璃板。无论我多么清楚地看见和了解生活,就是触不到它。使我的悲伤合理化?如果合理化需要付出努力,那如何才能做到呢?悲伤的人是无法付出努力的。

我甚至无法摒弃那些我痛恨至极的庸俗的生命行为。摒弃也要付出努力,而我又无法去付出任何努力。

我多少次后悔没有成为那艘船的水手或那辆马车的车夫!或者过着想象中其他人的平庸生活也行,因为这种生活不属于我,它使我产生强烈渴望,用它的别样风味填满我的内心。如果我成为他们中的一员,我不会再把生活当成一件可怕的事情,对生活的整体思考也不会粉碎我思想的肩膀。

我的梦是愚蠢的避难所,就像用雨伞遮挡雷电。我感到如此倦怠,如此愁苦,如此缺乏姿态和行动。

无论我怎么去探究自我,所有梦想之路都通往焦虑的空旷之地。

有时候,甚至连梦都避开我这个执迷不悟的做梦者,于是我看清了事物生动形象的细枝末节。供我躲藏的雾已散去。我灵魂的肌肤被每一条看得见的边缘划破。每一件看得见的粗糙物刺痛了我的器官。我的灵魂被每一个物件的可见重量沉沉压住。

我的生活仿佛就是被生活鞭打。

#摘 #不安之书 #佩索阿

▎没有材料的自传

75.别人眼中的自己

为了毫无意义的目的而使用科学或是使用与科学挨边的事物,是最好的消遣。我常常心无旁骛地研究自己的灵魂在别人眼中的样子,以此来打发时间。这种没有结果的研究带来时而悲伤、时而痛苦的快乐。

我仔细研究着我给别人留下的总体印象,然后得出结论。我是一个大多数人都喜欢的家伙,他们甚至对我有一种模糊而充满好奇的尊重。但我得不到热烈的感情。我没有挚友。这就是这么多人尊重我的原因。

#摘 #不安之书 #佩索阿
▎创作、认知与判断

我确信,是爱德华·李尔说过,可以真正检验想象力的就是命名一只猫的能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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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词语与观念的联结是无关紧要的,这联结一旦形成就一劳永逸”,那么,语言是散文的。当这种联结是要紧的,语言就是诗的。

诗的力量(瓦雷里写道)源于诗所言说的事物与其自身存在之间的不可定义的和谐。不可定义是定义的基础。和谐不应是可定义的;如果它可以被定义,那就是伪造的和谐,并不是良好的和谐。定义这两者之间的联系的不可能性,以及否认它的不可能性,使诗行的本质得以延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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它一开始就教育我,诗歌并非必须伟大甚或严肃才能是优秀的,以及一个人不必为自己的情感感到羞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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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们从新的反传统诗人与批评家那里发现这些新权威所推荐的诗歌成为标准,他们对之皱眉的东西就被扔出窗外。有些神明,批评便是亵渎,有些魔鬼,提及就该咒骂。他们的导师坐在黑暗和死亡的阴影中,学徒们却看到了一束巨大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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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从不会知道自己“能够写出”什么,直到他拥有了什么“需要被写下”的一般感受。这是他的前辈唯一无法传授给他的东西;他只能向同是学徒的伙伴学习,他们有着同一样东西:青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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纵使年轻人将过去说成负担,愉快地将它抛弃,在他们的言辞背后可能往往隐藏着愤怒和惊骇,意识到过去将会抛弃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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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年诗人一直试图寻求自我认同,而因无法成功而产生的恼怒自然地就通过暴力和夸张表达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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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尚与势利同样也是有价值的,可以防御文学上的消化不良。撇开质量问题,精读少量书籍总是胜过匆匆浏览大量书籍,而且势利缺少一晚上就能形成的个人趣味,它和任何其他原则一样是一个很不错的限定范围的原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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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别人的眼中,如果一个人写下一首好诗,那么他就是诗人。而在他自己眼里,只有在为一首新诗做着最后的修订时,他才是诗人。在这一刻之前,他只是一名潜在的诗人;在这一刻之后,他是一个停止写诗的普通人,也许永远停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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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没有任何东西是一名未来的诗人知道自己必须知道的。他对眼下时刻束手无策,听凭摆布,因为他并没有具体的理由对这一时刻的要求不做屈服,由于他所知晓的一切,他之后会发现,屈从于即时的欲望其实是最好的办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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并非如此,阻止年轻诗人进行学术研究的不是自命不凡和忘恩负义,而是精神成长的规律。除了在世俗的或精神的生死问题上,问题只有被问及时,才可能被解答,而当前他没有疑问。当前,他在书籍、乡间散步和接吻之间无法做出区分。都一样是可以存储在记忆中的经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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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安全的向导是个人喜好,它是纯真的非批判原则。关于未来,一个人至少知道一件事情,即未来无论变得如何与当下不一样,那总是他自己的未来。不管他怎样变化,他依然是自己,而不是其他人。因此,他当前所喜欢的事物,无论旁人赞成或不赞成,都极有可能在将来变得有益于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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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论一名诗人有什么缺点,他至少认为一首诗本身比能够对它进行的阐释更为重要,宁愿希望一首诗是好诗而不是劣诗,他最终想要获取的是它应该像是自己的一首诗,作为创作者,其经验本应教会他迅速辨认出一个论点是否重要、不重要但真实、由于无从解答或仅仅是荒谬因而不真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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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到我自己,当我读一首诗时最感兴趣的是两个问题。第一个是技术的问题:“这里有个词语的精妙设计。它是怎么起作用的?”第二个问题是最宽泛意义上的道德问题:“这首诗中栖居着一个什么类型的人?他对美好生活或美好处所的观念是怎么样的?他对恶魔的看法如何?他对读者隐瞒了什么?甚至他对自己隐瞒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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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种神圣的存在无从预期;必须与之相遇。对于相遇,想象别无选择,只能应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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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特定的人而言,当由神圣存在或事件激发的消极敬畏被转变为企图以一种膜拜或崇敬的形式表达敬畏,并成为一种得体的崇敬,这种仪式必须是美的,于是便有了创造艺术作品的冲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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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诗歌中,这种仪式在词语层面进行。它通过命名而致以敬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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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首诗是一个仪式;因此,产生了其形式和仪式特征。它对语言的运用谨慎而醒目,有别于说话。甚至当它使用谈话的措辞和节奏,也是将它们用作深思熟虑的随意形式,并以一个一个它会与之形成反差的标准为前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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艺术风格的重大变化总是反映出社会想象中神圣事物与世俗事物之间的边界的转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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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论实际内容或外在趣味是什么,每一首诗都必须扎根于富有想象力的敬畏之中。诗歌可以做很多事,使人欢愉、令人忧伤、扰乱秩序、娱乐、教诲——它可以表达情感的每一种可能的细微差别,描述每一种可以想象的事件,但所有的诗歌必须做的只有一件事:诗歌必须尽其所能赞美存在和发生的一切。

#摘 #染匠之手 #奥登

▎没有材料的自传

68.我的长处

我并非别无所长,至少我永远保持着自由的、无拘无束的新奇感。

今天,我漫步在阿尔马达新街上,偶然注意到前面那个男人的背影。这是一个普通人的普通背影,一个身着普通运动外套、偶然走过的路人。他用左臂夹着一个旧公文包,右手握着一把收拢了的雨伞的弯钩手柄,伞帽和着走路的节奏轻轻敲打着地面。

对于这个人,一种温情在我心里油然而生。我的这种温情与人们对平庸的普通人所怀有的温情是一样的——普通人为了养家糊口而每天奔波劳累,为了他们卑微而快乐的家,为了他们的生活中不可或缺的苦与乐,为了不做分析的单纯生活,为了外套底下覆盖着的动物本能。

我将视线从前面那个男人的背影上移开,转向走在街上的其他人。我对我一直跟着的那个无意识的男人的背影产生了温情,我对其他人也产生了同样冷漠而荒谬的温情。他们跟他一样——边聊边向车间走去的姑娘们,边开着玩笑边走向办公室的年轻小伙子们,采购了一大堆东西后往家里赶的大胸脯女佣,送第一批货的送货员——所有这些人,尽管有着不同的面孔和身姿,但都没有意识,像被一只看不见的手操控着活动的牵线木偶。他们以自己的方式,用各种身姿、手势表达意识,而他们什么也意识不到,因为他们并未意识到自己的意识。无论是聪明还是愚蠢,他们都同样愚蠢。无论是老是少,他们都是同样的年纪。无论是男是女,他们都同属一种不存在的性别。

我的目光再次回到那个人的背影上,回到那个让我看到这些的窗口。当我看到某个人在睡觉时,会有同样的感觉。我们睡着以后,都会变回孩子。这或许是因为在睡眠状态下我们不会犯错,也无法感知生活。靠着自然魔法,最凶恶的罪犯和最自私的利己主义者一旦睡着以后就变得圣洁起来。

那个人的背影已沉睡。他以完全一样的速度走在我前面,整个人都已沉睡。他无意识地走着,无意识地活着。他睡了,因为我们都睡了。所有的生命都是一场睡眠。没人知道自己的所为、所愿和所知。我们活在睡眠中,永远是命运的孩子。这便是为什么当这种感觉占据我的思想时,我感受到了一种莫大的温情,一种将整个人类的童稚、整个沉睡的社会以及每个人和每件事都纳入其中的温情。

这是一种直接的博爱主义情怀,没有目的,没有结论,瞬间将我包围。我感受到一种温情,仿佛借上帝之眼俯瞰芸芸众生。我看着每个人,仿佛世界唯一的有知觉者以其慈悲将我打动。可怜的人,可怜的人类!他们都在这里做什么呢?

生活中的一切活动和目标,从单纯的肺部呼吸到城市建设,再到帝国的划定,在我看来都是一种困倦状态,是一种现实和另一种现实之间、绝对的一天和另一天之间的无意识梦境或短暂憩息。夜里,像一个抽象的母亲,我照看着好孩子和坏孩子,他们睡着之后都是一样的。在他们身上,我体会到了无限的温情。

#摘 #不安之书 #佩索阿

▎没有材料的自传

64.耸耸肩

我们通常用已知的观念来粉饰未知的概念。如果我们把死亡称作安息,那是因为从外表上看,死亡与安息无异。如果我们把死亡称作新生,那是因为死亡看上去与现世有所不同。我们带着一些对现实的误解去编织希望和信仰,我们靠被称作蛋糕的面包皮生活,就像那些假装快乐的穷孩子。

然而,这就是生活的全部,或者,至少是通常被称作文明的独特生活体系。文明在于赋予某种事物本不属于它的名称,然后以做梦结束。这个虚假的名字和真实的梦并未产生新的现实。这个客体变成别的东西,因为我们使它做出了改变。我们制造现实。原材料保持不变,但我们通过艺术赋予它形态,使它看起来有所不同。一张松木桌子既是松木也是桌子。我们坐在桌子旁边,而不是松木旁边。尽管爱是一种性本能,但我们并不是出于这种性本能去恋爱,而是出于对其他情感的臆测。而这种臆测本身就是其他情感。

当我漫步街头时,我不知道是什么东西对我产生了微妙影响,这种影响来自光线或模糊的声音,来自记忆中的一缕芳香或一段旋律,通过不可思议的外部形态表现出来,使我产生了离奇的想法。而此时,我坐在咖啡馆里,悠闲地将它们记下来。我不知道我的思想将伴我走向何处,也不知道我希望自己去哪里。今天的雾很淡,温暖而潮湿,有些阴郁,但不吓人,透着无缘无故的烦闷。有种陌生的感觉让我哀愁不已。我缺乏合适的论据,我也不知道那是什么样的论据。我缺乏意志力。在意识深处,我是悲伤的。我胡乱写下这些文字,并非想要说这些,或者说点其他什么,而只是想让自己在心烦意乱时做点什么。我握着用钝了的铅笔(我没有心情去削它),用柔软的笔画在白色三明治包装纸上写着——这张纸再适合不过了,它还是白纸时和其他纸一样。我感到心满意足,向后靠了靠。黄昏来临,毫无变化,没有下雨,光线中透着模糊而沮丧的色调。我因为停止写作而停止写作。

#摘 #不安之书 #佩索阿

▎没有材料的自传

62.我为不完美的书页哭泣

我为自己不完美的书页哭泣,但如果后人读到它们,我的哭泣一定比我可能达到的完美更令他们感动。完美不会让我哭泣,也不会让我去写作。我们无法实现完美。圣徒会哭,所以他们是人。而上帝会沉默。这就是我们可以爱圣徒,但不能爱上帝的原因。

#摘 #不安之书 #佩索阿

▎没有材料的自传

61.我们活在阴影里

人类灵魂的一生不过是在阴影里的活动。我们生活在意识的朦胧状态中,永远无法与我们的身份或假设的身份相一致。每个人都有某种虚荣心,还存在着一个我们无法界定程度的错误。我们是在表演幕间休息时继续工作的人。有时,通过某些门,我们瞥见的或许不过是舞台布景。世界混乱不堪,像夜里的嘈杂声。

我刚刚重读了这些我在清醒时写下的文字,这种清醒只能在纸上留存。我拷问自己:这是什么?这有什么用处?当我感觉时,我是谁?当我活着时,内心的什么死去了?

像某个人站在山上,试图看清楚山谷里的人,我站在高处俯瞰自己,我与其他一切一样,都是朦胧而混沌的风景。

每当我的灵魂裂开一道深渊,最微不足道的细节像诀别书一样令我悲痛。我感到,自己仿佛总在觉醒的边缘。将我包裹的那个自我使我压抑,结局使我窒息。如果我的声音能传出去,我想大声呼喊。但在我的一些感觉和其他感觉之间,只有沉沉的静止状态在移动,像飘过的浮云,使无边原野上影影绰绰的草地呈现出各种色彩。

我像一个胡乱寻找的搜寻者,既不知道在找什么,也不知道要找的东西藏在哪里。我们和自己玩捉迷藏。在所有的这一切里,有一种卓尔不群的秘诀,有一种只能听得到的流淌着的神性。

是的,我重读了这些文字,它们代表着毫无意义的时光,短暂的幻想或片刻的安宁,流入风景里的伟大希望,像封闭房间一样的悲伤,某些声音,一种无限倦怠,不成文的福音书。

我们都有虚荣心,这种虚荣心是一种方式,使我们忘记别人也拥有像我们一样的灵魂。我的虚荣包含几页文字、几个段落和一些疑惑……

我重读了吗?撒谎!我不敢重读,我也不能重读。这对我有什么好处呢?文字里写的是另一个人。我再也无法理解了……

#摘 #不安之书 #佩索阿

▎没有材料的自传

58.悲伤的间奏(二)

如果你问我,我是否快乐,我会说,我不快乐。

#摘 #不安之书 #佩索阿

▎没有材料的自传

55.动物

今天,当我想到我的生活是什么样子时,我感到自己就像某种动物,被放进一个篮子,某个人用胳膊挎着这个篮子,往返于两座市郊的火车站。这样一幅画面枯燥乏味,它所展现的生活更是乏味至极。这些篮子通常有两个盖子,呈半椭圆形,如果里面的动物扭动着,那一端就会打开。但是,那人挎着篮子的胳膊将中间的铰链压了个严实,里面那个弱小的东西除了徒劳无功地将盖子微微顶起,什么也做不了,像一只飞累的蝴蝶。

我忘了我是在描述自己在篮子里的情形。我清楚地看到挎篮子的女仆有一只肥胖、晒得黝黑的胳膊。除了她的胳膊和汗毛,关于那个妇人,我什么也看不到。我感到浑身不适,除非——我感觉到一阵清凉的微风突然吹来,吹进篮子白色藤条的缝隙里,吹进我扭动着的篮子里。一种动物的直觉告诉我,这是在一个车站到另一个车站的路上。我似乎被搁在一个长椅上。我听见篮子外面的人在交谈。一切归于宁静,于是我睡着了。醒来时,我被拎起来,再次带到车站。

#摘 #不安之书 #佩索阿

▎没有材料的自传

54.一张合影

公司中一位富有的合伙人,常年受怪病困扰。有段时间,他身体不错,突然一时兴起,想要一张公司全体员工的合影。于是,前天,开朗的摄影师让我们站成一排,背对着肮脏的白色隔板,那块隔板由薄木制成,将主办公室和维斯奎兹先生的私人办公室分隔开来。站在中间的是维斯奎兹先生,在他旁边,其他人先是站定下来,后又换来换去。这些朝夕相处的人分门别类地站好,成为一体,去完成拍摄这个小任务,只有上帝才知道他的最终目标是什么。

今天,我迟了些才到办公室,已经完全忘记了被摄影师两度捕捉静态身影的事。我发现,莫雷拉(他比平时来得早)和一个销售代表在偷偷地弯着身子看一些黑白的东西。我吃惊地发现,那是照片的第一套样张。事实上,那是同一张照片的两张样张,其中一张拍得更好。

当然,我首先会去看自己的脸,我看到的那个我令我感到痛苦。我从不认为自己有一个讨人喜欢的外表,但我也从来没有想到,站在每天与之相处的那一排人中间,紧挨着同事们那一张张熟悉的面孔,我的脸会显得如此不足称道。我看起来不伦不类。我的脸很枯瘦,缺乏表情,既没有显出智慧,也没有显出热情,或任何能够使我从死气沉沉的一张张面孔中脱颖而出的东西。当然,并非所有人都死气沉沉,也有一些表情生动的面孔。维斯奎兹先生和他在生活中看起来一样——一张方脸上带着欢快的表情,五官硬朗,目光坚定,下巴上是坚硬的小胡须。这个人精明能干,充满活力,却足够平庸——全世界有成千上万个他这样的人——但这一切被印在相片上,就像印在心理护照上一样。那两个旅行推销员看起来很精神,那个地方销售代表看上去也不错,尽管他的半边脸被莫雷拉的肩膀挡住了。还有莫雷拉!我的顶头上司莫雷拉,乏味单调和一成不变的化身,竟然比我显得更有生气!甚至那个小杂役(在这里我无法压抑自己的感觉,尽管我告诉自己这种感觉不是嫉妒)也露出直率的表情,像是对我的面无表情一笑置之,而我的表情令人联想到文具店里的狮身人面像。

这意味着什么?胶卷从来不会出错吗?冷冰冰的镜头记录下的是什么样的事实?我是谁?为什么看起来会是这个样子?不管怎么样……这是一种侮辱吗?

“你看起来好极了。”莫雷拉突然说,然后,他转向那个销售代表,“简直拍得和他本人一模一样,你不觉得吗?”那个销售代表快乐地随声附和着,一席话将我扔进了垃圾箱。

#摘 #不安之书 #佩索阿

▎没有材料的自传

35.悲伤的间奏(一)

我是一件被扔进角落的物体,一块落在街上的碎布。我卑微地活着,在世人面前装模作样。

#摘 #不安之书 #佩索阿

▎没有材料的自传

29.假期随笔(一)

快乐偶尔有之。可有什么东西重压在我身上,那是一种神秘莫测的渴望,难以描述,甚至非常高贵。或许我要花很长时间才能感到自己活着。当我将身体探出我那高高的窗户,看向下面的大街,却对街上的景象视而不见。电光石火间,我感到自己就像一块清洁房屋的潮湿抹布,被人放到窗户上晾干,却被忘在了脑后。后来,抹布落到了窗台上,被揉成一团,慢慢地在窗台上留下了一片污渍。

#摘 #不安之书 #佩索阿

▎没有材料的自传

27.写作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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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在弥漫着想象的空气中做出定义,耗费笔墨刻画的花朵,有着任何细胞生物所不具有的经久不衰的色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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目光短浅的评论家评论某一首诗,赞扬它的持久韵味,最终无非是说“这真是美好的一天”。但是,说出“这真是美好的一天”并非易事,因为美好的一天终将过去。我们需要将这美好的一天转化成文字,保存在冗长而华美的记忆之中,用刚刚开放的鲜花和群星去点缀空旷的田野和天空,在外在世界里自由驰骋。

#摘 #不安之书 #佩索阿

▎没有材料的自传

24.莫可名状的忧虑

今天,日久年深的忧虑偶尔涌上心头,我感到自己像是生病了。在维持我生命的那家餐馆的二楼餐室,我吃喝得都比平时要少。我正要离开时,侍者注意到那瓶酒还剩一半,转身对我说:“再见,索阿雷斯先生,我希望你能好起来。”

像一阵狂风驱散了天空的阴霾,这句简短的话像一声号角抚慰着我的灵魂。我发现了一些自己从未想过的东西:有了这些咖啡馆和餐馆侍者,有了理发师和街角的送货员,我享受着一种自然而然产生的和谐关系,我不能说还有比这更亲切的东西。

友情有它的微妙之所在。

一些人统治世界,而另一些人组成世界。美国的百万富翁与恺撒、拿破仑,他们之间只有量的差别,没有质的不同。在他们之下的就是被忽略的我们:鲁莽的剧作家威廉·莎士比亚,教员约翰·弥尔顿,流浪者但丁·阿利吉耶里,昨天还替我跑过腿的送货员,我,给我讲笑话的理发师,以及刚才那个注意到我只喝了一半酒,便出于友情对我表达良好祝愿的侍者。

#摘 #不安之书 #佩索阿

▎没有材料的自传

23.荒谬是我们的状态

让我们像斯芬克斯一样,直到我们忘记自己是谁,尽管并不真实。事实上,因为我们是虚假的斯芬克斯,我们不知道在现实中的我们是什么。与生活达成一致的唯一办法就是否定我们自己。荒谬即神圣。

让我们开发理论,带着孜孜不倦、求真务实的态度创造出理论,以便能够马上违反它——我们否定,然后用对立的新理论来为我们的否定行为辩护。让我们为生活开辟新路,然后立刻沿着这条新路往回走。让我们选择这样的身姿手势,它既不属于我们,也非我们所愿,甚至我们不希望被人们认为它属于我们。

让我们买书,但不要去读;让我们参加音乐会,却对音乐充耳不闻,抑或不去关注那里有谁;让我们长时间散步,因为我们讨厌散步;让我们整日待在乡下,仅仅因为那里的生活令我们感到沉闷。

#摘 #不安之书 #佩索阿

▎没有材料的自传

21.神之奴

不管神是否存在,我们都是他的奴隶。

#摘 #不安之书 #佩索阿
▎写作

当某个明显的傻瓜说他喜爱我的一首诗,我感觉就像从他口袋里偷窃了东西。

作家,尤其是诗人,与公众有一种奇异的联系,因为他们的媒介——语言,不同于画家的颜色或作曲家的音符,不是作家的私人工具,而是他们所隶属的语言群体的公共财产。许多人乐于承认自己不懂绘画或音乐,可是进过学校学过阅读广告的人几乎都不会承认不懂英语。正如卡尔·克劳斯所说:“公众其实并不懂德语,可是在报刊文章里我不能对他们这样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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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们说一部作品富有灵感,这意味着,在这部作品的作者与他的读者的判断中,它比他们所合理希望的样子要好一些,仅此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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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名作家创作时所感受到的激情对他最终作品的价值的揭示,其程度相当于一位敬神者在礼拜时所感受到的激情对其敬神的价值的揭示,也就是说,几乎没什么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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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了使谬误减少到最低限度,一名诗人对正在写作中的作品进行内在审查时,应提交给一个审查团。它应该包括,比如一个敏感的独子、一位务实的家庭主妇、一名逻辑学家、一位僧侣、一个无礼的小丑,甚至,也许还有训练新兵的军士,他粗鲁野蛮,满嘴脏话,厌恶别人,也被别人厌恶,认为一切诗歌都是垃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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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多数艺术家是真诚的,大多数艺术是拙劣的,虽然某些不真诚(真诚的不诚)的作品也可以是很不错的。”(斯特拉文斯基)真诚犹如睡眠。一般而言,人们当然应该假定自己是真诚的,然后将这个问题抛诸身后。尽管如此,大多数作家会为阵发的不真诚所害,就像人们遭受阵阵失眠的折磨。对这两种情形的补救通常是十分简单的:对于后者,只需变更饮食,对于前者,只需更换身边的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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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一位书评家形容一本书“真诚”时,人们立即知道,这本书:a)不真诚(不真诚的不诚);b)写得很糟。真诚这个词的确切含义是真实,它是或应是作家最关注的事情。任何一名作家都不能准确判断自己的作品可能是优秀或低劣的,不过他总能知道,也许不是立即,但短时间内就可以知道,他亲笔写下的东西是真货还是赝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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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名诗人难免说假话,因为在诗里,一切事实、一切信念不再以真实或虚假来判定,而成为引人入胜的可能性。读者不必服膺诗中所表达的信念才能欣赏一首诗。诗人对此心知肚明,他不断地表达某种观点或信念,并非因为他相信它是真实的,而是因为他看到了其中包含着引人入胜的诗歌的可能性。他大概也不必去“相信”它,但毋庸置疑的是,在情感上他必须深深地介入,而除非作为人的他不是仅仅出于写诗的便利而重视某种观点或信念,这一点便难以达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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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些作家混淆了本应一以贯之的本真和不必费力追求的独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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奴役是一种令人如此难以忍受的境况,以至于奴隶几乎难以避免地给自己创造幻象,认为他是自愿服从主人的命令的,即使事实上他是被迫的。大多数奴隶遭受着这种幻象的折磨,一些作家也是如此,他们被一种过于“个性化”的风格奴役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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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量的才能就可以造就一名完美的绅士;卓尔不群的人往往是个十足的无赖。因此才气不足的作家具有自己的重要性——作为良好礼仪的教师。不时地,一部才气不足而精致的作品会使大师感到彻底羞愧。

诗人是其诗作的父亲;母亲则是语言:人们可以像标识赛马一样标识诗作:出自L,受P驾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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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自由”诗的诗人就像荒岛上的鲁滨逊:他必须自己担起做饭、洗衣和缝补等一切事务。在少数例外的情况下,这种独立生活的人可以制作出一些独创的、给人深刻印象的东西,但大多数的结果是邋遢的场面——肮脏的被单盖在凌乱的床上,未经打扫的地板上到处是空酒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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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于巴别塔的诅咒,诗歌成为了一门最狭隘的艺术,然而,时至今日,当文化在世界各地变得一样单调时,人们开始倾向于认为这不是诅咒而是福音:至少在诗歌中不可能有一种“国际风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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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某种程度上,一首诗中任何不是基于语音经验的因素可以被译成另一种语言,比如影像、明喻和隐喻等来源于感觉经验的东西。而且,所有人,无论属于何种文化,他们共同拥有的特征是独一无二性——每个人都是某个阶层的成员——每一位真正的诗人对世界的独特看法能够经过翻译而得以幸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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纯粹的诗歌语言无法习得,纯粹的散文语言则不值得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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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诗歌中论辩的危险在于诗歌会让观念变得“过于”清晰、明确,比实际的样子更笛卡儿化。

而且,诗歌并不适用于辩论以证明某个未被普遍接受的真理或信仰,因为诗歌在形式上的特性对结论难免会传达出某种怀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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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类的境况是而且一直是如此悲惨、堕落,如果有一个人对诗人说:“看在上帝的分上,别再歌唱了,做点有益之事吧,比如把水壶放到炉火上,或帮我取来绷带。”诗人有什么正当的理由加以拒绝?可是没有人说出这样的话。自我任命的不合格的护士对诗人说:“你应该给病人唱一支歌,让他相信,我,只有我,才能将他治愈。假如你不会唱或是不愿唱,我就要没收你的执照,把你送到矿井。”而那个受谵妄症折磨的可怜病人喊道:“请给我唱一支歌,让我进入甜美的梦境,远离噩梦。如果你办到了,我就送给你一套纽约的顶层公寓,或一座亚利桑那州的牧场。”

#摘 #染匠之手 #奥登
▎在酒楼上

“我一回来,就想到我可笑。”他一手擎着烟卷,一只手扶着酒杯,似笑非笑的向我说。“我在少年时,看见蜂子或蝇子停在一个地方,给什么来一吓,即刻飞去了,但是飞了一个小圈子,便又回来停在原地点,便以为这实在很可笑,也可怜。可不料现在我自己也飞回来了,不过绕了一点小圈子。又不料你也回来了。你不能飞得更远些么?

#摘 #彷徨 #鲁迅
▎祝福

“唉唉,我真傻,”祥林嫂看了天空,叹息着,独语似的说。

“祥林嫂,你又来了。”柳妈不耐烦的看着她的脸,说。“我问你:你额角上的伤疤,不就是那时撞坏的么?”

“唔唔。”她含胡的回答。

“我问你:你那时怎么后来竟依了呢?”

“我么?……”

“你呀。我想:这总是你自己愿意了,不然……。”

“阿阿,你不知道他力气多么大呀。”

“我不信。我不信你这么大的力气,真会拗他不过。你后来一定是自己肯了,倒推说他力气大。”

“阿阿,你……你倒自己试试看。”她笑了。

#摘 #彷徨 #鲁迅
▎阅读

一本书是一面镜子:倘若一头驴子向内凝视,你别指望一位使徒在向外张望。

C.G.利希滕贝格

...

作家的兴趣与读者的兴趣从来不尽相同,如果偶尔一致,那是一种意外的幸运。

在与作家的关系上,大多数读者奉行“双重标准”:他们可以随心所欲地不忠于作家,但作家永远、永远不可以不忠于他们。

阅读即翻译,因为没有两个人的经验彻底一致。糟糕的读者即糟糕的译者:应该意译的时候直译,应该直译的时候又意译。学习如何完美地阅读,学识固然具有价值,却不及直觉重要;有些伟大的学者是低劣的译者。

以一种不同于作者所设想的方式阅读一本书,而且只有我们清楚自己正在这么做的时候(一旦童年时代结束),我们往往会获益更多。

作为读者,我们大多数人在某种程度上就像一些给广告上的女人涂抹胡须的捣蛋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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良好的品味更多地取决于鉴别力,而不是盲目排斥。当良好的品味被迫排除一些事物时,它带来的是遗憾而不是快乐。

快乐绝不是万无一失的批评指南,却是最不易错的批评方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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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二十至四十岁之间,我们处于发现自我的过程中,此时,我们需要学会如何区分:我们理应突破的偶然局限,和天性中一旦越过我们就要受到惩罚的固有局限。如果不犯错误,如果不试图成为比我们所允许的更为广博的人,我们之中很少有人能够学会这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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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一个处于二十至四十岁的人评论一件艺术作品时说“我知道我喜欢什么”,他实际上是在说“我没有自己的品位,但接受我的文化背景所给予的品位”。因为,在二十至四十岁之间,判定一个人是否拥有真正属于自己的品位,最可靠的依据是对自己的品位迟疑不决。四十岁后,如果我们尚未失去本真的自己,我们将重获孩童时代的快乐,这种快乐会成为恰如其分的指南,教导“我们”如何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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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所作出的审美判断或道德判断,无论如何努力使它们变得客观,它们总是部分出于理性化过程,部分出于主观愿望的矫正律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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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说优秀的文学批评家比优秀的诗人或小说家更罕见,原因之一是人类的自我主义天性。诗人或小说家在面对自己的题材(一般来说是生活)时必须学会谦逊。然而,批评家必须学会谦逊对待的题材是由作者即人类个体构成的,而获取这种谦逊要困难得多。比起说——“A先生的作品比我所能评述的任何事物更为重要”,说——“生活比我所能描述的任何事物更为重要”要容易得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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批评家的职责是什么?在我看来,他能为我提供以下一种或几种服务:

一、向我介绍迄今我尚未注意到的作家或作品。

二、使我确信,由于阅读时不够仔细,我低估了一位作家或一部作品。

三、向我指出不同时代和不同文化的作品之间的关系,而我对它们所知不够,而且永远不会知道,仅凭自己无法看清这些关系。

四、给出对一部作品的一种“阅读”方式,可以加深我对它的理解。

五、阐明艺术的“创造”( Making )过程。

六、阐明艺术与生活、科学、经济、伦理、宗教等的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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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于学问意味着一种知道更多的人与知道较少的人之间的关系,因此,它也许是暂时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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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中很少有人可以理直气壮地夸口自己从未因道听途说而谴责一本书或一位作家,但我们大多数人从未赞誉过自己尚未读过的书或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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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批评家,唯一明智的做法是,对他认定的低劣作品保持沉默,与此同时,热情地宣扬他坚信的优秀作品,尤其当这些作品被公众忽视或低估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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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提高一个人对食物的品味,你不必指出他业已习惯的食物是多么令人作呕——比如汤水太多、煮过头的白菜,而只需说服他品尝一碟烹制精美的菜肴。不错,对于某些人,以下说教会立竿见影:“粗俗的人才喜欢吃煮烂的白菜,有教养的人则喜欢中国人烹饪白菜的口味”,但是效果不会持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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攻击一本低劣之书不仅浪费时间,还损害人的品格。如果我发现一本书的确很差劲,写文章抨击它所拥有的唯一乐趣只能源于我自身,源于我竭力展示自己的学识、才智和愤恨。一个人在评论低劣之书时,不可能不炫耀自己。

文学上有一种罪恶,我们不能熟视无睹、保持缄默,相反,必须公开而持久地抨击,那就是对语言的败坏。作家不能自创语言,而是依赖于所继承的语言,所以,语言一经败坏,作家自己也必定随之败坏。关切这种罪恶的批评家应从根源处对它进行批判,而根源不在于文学作品,而在于普通人、新闻记者、政客之类的人对语言的滥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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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代”是一个被过分滥用的词。我的同时代人只是那些当我活在世上时他们也在人间的人,他们可能是婴孩也可能是百岁老人。

“你为谁写作?”作家,至少是诗人,经常被人们如此问及,尽管提问者对这个问题应该知道得更加清楚。这个问题当然愚蠢,但我也可以给一个愚蠢的答案。有时候,当我邂逅一本书,会感到这本书只为我一人而写。就像唯恐失去的恋人,我不想让别人知道她的存在。拥有一百万个这样的读者,他们之间不知道彼此的存在,他们带着激情阅读,却从不相互交谈,这,对于每一位作家来说,无疑是一个白日梦。

#摘 #染匠之手 #奥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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