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但愿那另一种觉醒,死亡,
能给我不含记忆的时间。

▎信息社会

与柏拉图的真理世界相反,如今的透明社会缺乏那种带有形而上学张力的神圣之光。“透明”没有超越性。透明社会即使无光也通透可见。它没有被任何来自超越之源的光所照亮。这种“透明”并非产生于照明性的光源。“透明”的媒介不是光,而是没有光的射线,它不是照亮一切,而是穿透一切,使一切变得通透可见。与光相反,射线是穿透性的、侵入式的。此外,它的作用是匀质化、平整化,而形而上学之光则产生等级和区分,从而创造出秩序和方向。

...

透明社会不仅缺乏真理,也缺乏表象。无论真理还是表象都不是通透可见的。只有“空”才是完全透明的。为了消除这种“空”,人们让大量信息流转起来。大量的信息和图像固然有充盈之效,这充盈之中的“空”依然显而易见。单纯地依靠更多的信息和交际并不能照亮世界。通透可见性也并不能使人眼明心亮。大量的信息不会产生任何真相。信息被释放得越多,世界就越难以看清。超信息和超交际不会为黑暗带来光明。

#摘 #透明社会 #韩炳哲
▎1972

痛苦一定要喷涌而出,干燥的痛苦毫无意义。他的光芒中一定要包括他自己都无法忍受的光。

...

每个人都有一种生理上的厌恶,就像人们不再是自己了。

一个人要由多少意识组成?如果人自己打扮成另一种样子,并且将自己放到一个认不出来自己的地方,是不是也能感受到这种对自己的厌恶?

...

一群人睡去,另一群人醒来工作。只有当一群人睡了,剩下的人才能醒来。

他们每天的日程就这样运行。醒着的人绕过在地上熟睡的人,避免吵醒他们。当他们重新睡下后,另一群人醒来。两个群体的人从不认识彼此,他们从不会同时清醒着。

他们会悄悄地想熟睡的另一群人在想什么,但因为这是被禁止的,所以没人会承认。他们只能通过对方的作品了解对方,而作品完成时,他们总不在场。

只有熟睡的人才能感受到不幸的爱。他们根本不需要想象一个遥远的彼岸,他们只需看看另一群熟睡的人。死后的世界就在他们眼前。可如果他们他们醒了会怎样呢。这是这群人的形而上学的核心内容。他们与彼此在梦中相遇。哪怕他们与这群陌生人生活在同一个世界。

#摘 #人的疆域 #埃利亚斯·卡内蒂
▎1943

地球上有很多古老的国界,自从有了人类,便有了一个委员会,用来确认这些国界的真实性:边界学术委员会。他们有部国界大辞典,每一版都在更新。他们为此设下预算。一些英雄为捍卫国界而战死,英雄的子孙将国界从他们的坟墓里挖出来。有一些国界很长时间都被标错了。死去的边检人员留下他们的制服,越境和逃逸像山上滚下的碎石一样永不停歇。狂妄自大的海;失控的虫子;鸟儿飞越国界,用自己的行动废除了这些国界。

...

哪怕某个死人做出了最坏的事情,我们也无法惩罚他们,因为他们会用各种方式继续活下去。

...

人很难丢掉爱中夹带的恨。

...

有一些陪伴我们二十年的书,从未被阅读过,我们却总是带着它们走南闯北,哪怕行李箱的空间很紧凑,也要把它们仔细地装好。偶尔,我们把它们从行李里拿出来,会随手翻一翻;读完一句后就又将它们小心地放回去。又过了二十年,有那么一瞬间,似乎某个强大的力量逼迫我们必须一口气将它读完:犹如上帝的启示。只有在这一瞬间,我们才明白之前带着它跋山涉水的意义。这本书必须要陪伴我们一路披星戴月、风尘仆仆,如今它终于到达了目的地,揭开自己的面纱,这一刻它照亮了之前那二十年的光阴,和那段默默的陪伴。如果没有这跨越几十年的沉默,它开口的一刻就不会如此有力,而有哪个傻瓜敢断定,这书里的东西始终一成不变?

...

没权力的人也会被权力冲昏头脑,而且效力更大。

...

每个想法最重要的部分,都是不能被言说的,我们要去思考,这些无法表达的部分有多重要,如果没了它们,这个想法的实质还剩多少。

...

我们要经历人类所有的风俗和事件;我们要弥补过去的时光,因为未来没什么好期待的;在自己支离破碎前,先将自己拼好;让自己的生命有价值;想想自己的每次呼吸会让别人付出多少代价;虽然我们的生命都源于痛苦,但也不要歌颂痛苦;保留只属于自己的东西,直到它生长到也适合别人,这时再将它送出去;要长到对待每个人的死亡都像对待自己的一样,与所有事情和解,除了死亡。

...

神秘的偏见系统。一个人变老的速度取决于他们偏见的密度、数量和规则。人们害怕改变,有改变的地方就有偏见。但人们并不排斥改变:因为一个偏见的力量会将他们掰回原样,之后他们就重获自由了。人不可能总能阻止必然发生的改变。而偏见会将人们压到反方向,人的灵魂是有弹性的,一旦这个反方向的力足够稳定,人们就会再恢复原样。一些改变发生在父母的驱逐后;这是最危险的。他们可能会对全人类产生仇恨;只有极少数人会被逼到这种境地。

经常变化的人,要经历更多偏见。偏见不会阻碍一个充满活力的人;我们看一个人时,要看他做出的事,而不是那些将他打倒的事。

...

人们只能被彼此拯救。上帝用这种方法藏匿于人间。

...

人们只想和与自己类似的人交换简单而寡淡的信息,这样,他们才能避免为自己的错误而失望。

...

你是否不会高估了别人的虚伪?有很多人总是带着一副面具,当人们把他的面具扯下,会发现,你刚扯下的是他的脸。

...

幸福就是:丢掉自己的整体性,让情绪自由地来,静静地待一会,然后走掉,身体的每一部分都只倾听自己的声音。

...

我们总想如实而准确地记录一件事,而最大的困难是,记录永远是主观的。这不是我们期望的结果;承认记录的主观性让人很羞愧,就好像这件事本身也不可能再发生改变了。事实上所有事都在不停地变化,可记录下来的东西是静止的。只有经常阅读它们,才能拓宽思维的大道。克制自己不去重读,也是每个人的自由。不过重读它们能减轻我们对主观性的愧疚感。其实只要把记录的作者当成别人就行了;“他”跟“我”相比,没那么难听和贪婪;只要人们有勇气让自己作品的作者变成“他”,那么“他”就可以变成任何人,而且只有作者本人可以分辨出来。风险在于,当别人阅读这份记录时,他们无法分辨这些“他”到底是谁,因此而产生的误解会对自己造成负面的影响。如果要尝试用第三人称去思考和观察,那么一定要做好准备,牵扯到记录的真实性和直接性时,尽量只让自己在正面的内容中被当作“我”认出来。

...

每个人都要被允许拥有一片自己统治的领域,这个空间里,他们可以尽情鄙视别人,将自己的高傲挂得比月亮还高。对这个领域的选择越早越好,因为这差不多是人生最重要的事了。教育者在这个过程能起到很大的作用;他要耐心等候,细心感受,当他发现一个孩子找到正确的领域时,要努力帮助他圈起这个领域的边界。这个边界很重要;它要很坚固,并且每次受到攻击后都要变得更坚固;要能抵挡别人抢走他的骄傲。嘴上说“我是个伟大的作家”是不够的。他必须要真正切身感受这种骄傲,不然和别人相比,他们自己的骄傲会越来越少。骄傲的领域本身要有足够的空间和空气。最好把仆人们支到边界之外。只有在少数特别的情况下才能暴露他们仆人的身份。其实最重要的事情非常简单,就是在心里放一个玻璃球,保护好它里边稀薄的空气。我们能够在里面安静地呼吸清新的空气。只有坏蛋和傻子才会希望玻璃球能变大,这样好把外边的人也关进来。聪明人会把它攥在手上;他非常清楚,当它想偷偷变大时,必须赶紧在它接触到粗俗之物之前把它攥紧。

...

一个悲观的想法:可能世上没有什么可知的东西;而错误之所以存在,是因为我们总想把一些事情弄明白。

#摘 #人的疆域 #埃利亚斯·卡内蒂
▎1971

一个永不停歇的阅读者,总是不断地,不断地读旧书,他变成了一个不可小觑的人物,变成了值得信赖的人:只要他继续读书,他们觉得,他总有一天能成为起决定性作用的那个人。

...

我们在同一时间只能处于某一个年龄真是太可惜了。有人希望拥有两个年龄。“您多大了?”“二十七和六十五。”“您呢?”“四十一和十二。”

这种双重年龄会衍生出很诱人的生命模式。

...

穷人揭露了富人的羞耻。

...

没有任何人值得有一个孩子。

...

最后的人类是不会哭的。

...

敏锐的洞察力总是把生活的各个领域切分开,却从不在它们之间建起桥梁。

...

他沉迷于自己思维的辩论中,可最后无法做出任何决定,他将之称为“思考”。

他一直在用锯子锯东西。但是他锯完后,什么都不剩下。

可有时候他手下的锯末出乎意料地充满思想。

...

被理解的人,一定是被误解了。而世界继续运行的前提就是误解。同样重要的是,人们要继续在对理解的渴望中活下去。
...


他与那些有点头之交的人的第一次讲话,之前他每天都充满疑惑地看着他们,别人也同样充满疑惑地看着他。

我们的生命中应该有很多这样的人,总是要过几后,才会跟他们说话。
...


他喜欢独立的句子,可以将它们玩弄于股掌之中,抛着它玩,或者攥紧它。

...

人不会瞬间明白任何事;突然明白的事情,一定在之前有所铺垫。

只有知识,能够长时间藏在一个人的身体里。

...

我在想,人老的时候有意总结自己的一生是不是一种无法原谅的罪恶。可以想象,年长的人受到太多外部世界带来的压力,再也不愿意、也无法接受外界的新东西了。

可能我们在年长的时候接受的东西是不可靠的。这些东西不会渗入内部,只是在表面滴水,我们穿着一件防水外套来抵抗它们。

而相反的是,我们对自己的内心是开放的,它过于庞大,还没完全成形我们就不得不向它屈服了。最困难的在于,过去的东西总是明亮的,而这只是因为它们是过去的,尤其是死人的光芒。我们没有质疑这种光芒的机会,因为这光芒中包含着对过去的感激。我们之所以时常觉得愧疚,是因为我们只能回忆自己的过去,别人的过去被完全排除在外,这种愧疚感很狂妄,毕竟,我们怎能过完所有人的一生呢?

回忆是件好事,因为它延展了我们的认知。但要特别注意的是,回忆从不将可怕的事情排除在外。

回忆总在改写自己,带给人身临其境的恐怖,细节可能会变化,但感受别无二致,一样的残酷,一样的荒谬、揪心、痛苦和遗憾,回忆已经是过去时了,可没有真的变成过去。

回忆真正的价值在于此,而并不是它发生在过去。

...

人永远无法将自己看得足够仔细。但我们要把握一个具体的度,只要我们能看到的形象够抽象,就能看到一个毫无意义的正在谴责别人的样子,这样子会误导我们让我们快乐。

#摘 #人的疆域 #埃利亚斯·卡内蒂
▎1942

自由这个词,表达了一种执念,或许是人类最强烈的执念。人总有逃离的愿望,可是要去的远方未知而没有边界,我们称这种愿望为自由。

...

梦到飞翔,这种梦如此原始和珍贵,而它的魅力、意义和灵魂又消逝得如此之快。所有的梦都是这样接连消逝、走向灭亡。你会做新的梦吗?

...

当某些想法从水中伸出双手,它们被误认为是在呼救;同样,它们给人造成一种各个想法在水下融洽地生活在一起的假象,我们何不去尝试着就上来一个想法!

...

我们的白天各色各样,我们的夜晚却有着同一个名字。

...

在黑暗中,话语的力量会翻倍。

...

在我生命最好的时光中,我总想在心里腾一些地方,再多腾些地方,在那里我会把雪铲走,我会把低陷的天空抬高一些,那里还有泛滥的海,我就任凭海水溢出来——鱼儿会来救我——海水淹没茂密的森林,在密林深处我会捕猎一群新猴子,一切都那么生动,就是地方总是不够大,我却从没问过:这些地方,是为了什么,我没有答案:为什么;我只能一直,一直,这样做下去,直到筋疲力尽,只有这样做,我的生命才有价值。

...

知与未知的平衡取决于一个人的智慧。未知并不会在知的面前相形见绌。一个好答案一定来源于一个好问题,这个问题有过很多错误答案,这个问题也可能离答案很远,远到看上去和答案毫无关系。答案很多的人,背后一定是更多问题的支撑。智者永远都有孩子般的求知欲,答案本身只会让土地更贫瘠,让空气更稀薄。知识只是强权的武器,但真正的智者不会把知识当作武器。智者从不吝惜自己对陌生人的博爱;也不会傲慢地表现自己的特别。

...

其实我们很像保龄球的球瓶。九个家庭成员像球瓶一样被摆好。我们一起短暂、呆滞地立在那里,不知如何与彼此交流。那个要击倒我们的球在一个长长的轨道上朝我们滚来了;我们只能傻傻地立在那里等;那一击是我们唯一能与彼此交流的机会,我们尽力触碰身边的球瓶,来证明彼此的存在。这一击后,我们会被换到别的位置,被换到了一个新家庭,身边的人也变了,在新的家庭中又变成一个球瓶,傻傻地、木讷地再次等待那次撞击的来临。

...

有时候我觉得,我听到的句子,可能在我出生前三千年就有人为我写好了。如果我认真听的话,他们会慢慢变老。

...

神的冒险被遗忘了,但它们变成了诗人的直觉。

...

人类是所有祖先智慧的结晶,可依然,是一个傻子!

...

证据是思考代代相传下来的不幸。

...

神是不会让任何一个人逃离死亡的命运的。这是神独有的、唯一的特权。

...

因为人的表里不一,一个人若想完全隐姓埋名地生活,只需要表现真实的样子就够了。

...

作为一个整体的人类社会,永远不可能再出现了。

...

摧毁一个人的爱是个漫长的过程;但是没有人能活到起诉这桩谋杀案的那天,这比直接杀了他还可怕。

...

心理活动的反射法则:没人会对别人做出在他自己那里从未发生过的事情,无论这件事有多私密。所以,日后别人对我们的报复,可能已经隐藏在我们当下自身的行为之中了。

...

每当我想到未来的一个宗教,现在我们还对它一无所知,就感到难以言状的痛苦。

...

人们一定要掌握这么几种语言:一个用来与母亲交流,以后不会再讲的语言;一个用来阅读,但不能用来写作的语言;一个用来祷告,但完全不需要理解的语言;一个用来计算,以及处理钱财的语言;一个用来写作(除了写信)的语言;一个在旅行中用的语言,也可以用它来写信。

...

当人们对自己的生活和行为还有哪怕还有一丁点自知,就会对某些话语和谚语感到不寒而栗,因为它们和毒药的效果相似。

...

只要你仔细观察一个动物,就能感觉到,有一个坐在动物体内的人在嘲笑你。

...

在这个“心理学的年代”,人们对自己的认识却比从前都要少。他们静不下来。他们逃离自己的变化。他们不愿意静静地等待新的自己,而是一定要抢先,做那个不像自己的自己。他们驾车驶过自己灵魂的风景,只在加油站下车,误以为,这些石油管就是他们的人生。工程师们也无心修建其他设施了;他们的食物闻起来像汽油,他们在那滩黑色的池塘中做梦。

...

“干掉他”——这句话听上去多么伟大,多么开放、宽广和勇敢:“掐死他”、撕碎他”、“烧死他”、“炸死他”,这些话听上去轻松极了,似乎他们不用为此付出任何代价。

...

自从人类的生命不再有标准,世界上就没有任何东西存在标准了。

...

只有意志薄弱的人才会结婚;活在耻辱中,也比结婚强;虽然名声不好;但他还有一种无价的自由,思考的自由。婚姻就像挂在眼睛和耳朵上的挂毯;结了婚的人,还能看到什么,还能听到什么;在婚姻中,梦想被窒息,岁月会枯萎。

...

死太容易了。死应该变得更难一点。

...

戏剧总结了人类所有的可能性,用最真实的方式。

...

想要不再恨一个人,就去看他睡觉的样子。

...

世界上所有统治,所有轻蔑、奴役、征服,都集中在某个男人病态的心里,他,一个替罪羊,承担了地球上所有的罪恶,他因地球所有的历史而被罚。

...

人要清醒地意识到,最大的危险是其实是光的变化,尤其是在它的光芒下所有事物和信念看上去一览无余。一切都在流动,我们只能看到流动速度最快的东西;我们永远无法看到事物的全貌;每座城墙都有门,门的另一边永远有我们没见过的东西;总有我们从没见过的颜色;花岗石般坚硬的道路也可能变得像黏土一样软。我们在某二十年间一直渴望的东西,会突然之间对它再也没兴趣了。之前面目可憎的东西,会突然变得前所未有得美丽:它们会跳着轻快而明亮的舞蹈慢慢消失。所有变化都是有可能的,反对的声音听上去也很无力,审判也会像风中的麦秆般脆弱;硬骨头也可以充满弹性;思想也会变得如我们期待的那般充满生气;融万物为一身的人类,也可能会拥有无所不及的能力。

...

每个笨蛋都能迷惑某个最复杂的灵魂,只要他想。

...

一些句子的毒性会在几年后才发作。

...

不要相信只说真话的人。

...

穷人的希望,是富人的财富。

...

成功,人类的老鼠药,很少有人能从中幸存。

...

怀疑比相信更有欺骗性。

...

每种语言都有属于自己的沉默。

#摘 #人的疆域 #埃利亚斯·卡内蒂
一本书是一面镜子:倘若一头驴子向内凝视,你别指望一位使徒在向外张望。

————C.G.利希滕贝格

▎亲密社会

公共空间就像一个舞台。场景距离阻断了身体和精神的直接接触。戏剧与触觉截然相反。人们通过仪式化的形式和符号进行交流,此举减轻了精神的负担。现代社会,人们为了追求“亲密”,越来越放弃了这种戏剧距离。理查德·桑内特从中看出一种糟糕的苗头,它让人“无法扮演自身之外的形象,更无法对这些形象投入情感”。

...

社交媒体和个人化搜索引擎在网络上建立起一个消除了“外界”的、绝对的“近距离空间”,在这里人们只能遇见自己以及同类。有可能引起改变的否定性已不复存在。这种数字化的“毗邻”呈献给用户的只是世界的一小部分——用户喜欢的那部分。如此一来,它便摧毁了公共领域,事实上它摧毁了公众的批判意识,并导致世界的私有化。互联网变身为一个亲密领域,或者说一个舒适区。克服了一切“遥远”的“切近”也是透明的一种表达方式。

...

拉丁语中,“人”的本义是“面具”。声音穿透面具,面具赋予声音一个角色,实际上,它赋予声音形态和轮廓。透明社会是一个揭露与曝光的社会,它反对所有形式的面具,反对表象。社会的“去仪式化”和“去叙事化”愈演愈烈,这也剥夺了社会的表象形式,使它变得赤裸。游戏和仪式的关键在于客观的规则,而非主观的心理状态。和他人一起做游戏者,必须遵从客观的游戏规则。游戏的社交属性并非以彼此的自我披露为基础。相反,当彼此保持距离时,人们会变得更善于交际,而亲密却破坏了距离。

...

自恋所表达的是对自己的无距离亲密性,即缺失的自我距离。亲密社会里充斥着自恋的亲密主体,他们丝毫没有能力打造场景距离。对此,桑内特曾写道:“自恋者并不渴望得到经验,他想要去经历——亲自去经历面前的一切。因此,他鄙视一切互动和场景……”根据桑内特的说法,自恋障碍日渐严重,“因为当今社会用心理学的方式管理其内在的表达过程,并削弱了超出单独自我界线的有意义的社会互动之重要性”。在仪式化的、典礼式的符号中,人们或许能逃离自我、失去自我,而亲密社会摒弃了这些符号。在经验中,人们遭遇他者,而在经历中,人们只能到处遭遇自己。自恋的主体无法界定自己。他的此在界线越来越模糊。稳定的自我形象也就无法形成。自恋的主体是如此地融入自己,以至于无法和自己游戏。已然抑郁的自恋者溺毙在与自己的无边亲密之中。没有任何的“空”和“不在场”能拉开自恋者与自身的距离。

#摘 #透明社会 #韩炳哲
▎1970

如果我最终决定与权力斗争,就会有人给我送来老板、经理、助理。

...

方言,某种假牙。

...

如果有人有巨大的羞耻感,那么他只能做一件事:安慰另外一个被羞辱的人。

...

哪怕我们能用一个小时学到别人需要花费一生才知道的东西,也不该因此感到满足。我们必须要学会丢掉他掌握的知识,甚至是自己最爱的部分,要让自己第一次感受到这些知识的威胁。

...

回忆希望不被打扰,有一段自己的时间,那些当时在回忆中的人不再参与其中。

...

你读的书太少了,你知道的太少了;但那些你偶尔读到的东西,决定了你是谁。

...

与其研究文学史的影响,不如去关注它的反作用;可能这才是最重要的。反面榜样总被人忽视,而它们往往比正面榜样更重要。

...

用某个人厌恶的事情写他的传记。让我们厌恶的事情用不同的方式渗透我们,它能藏在皮肤下边,不被发现,却保持清醒。一旦人们拒绝一件事,就会慢慢忘掉它,但这只是表面现象,我们要勇敢地去利用那些我们讨厌和遗忘的事情。

#摘 #人的疆域 #埃利亚斯·卡内蒂
▎1969

这世上有两种思想:一种活在伤口中,一种坐在家里。

...

人类历史上,肉是个很可怕的东西。吃进嘴里的肉如何变成自己的肉,是世上最难解开的谜。共情即从这里发源,一种来源于我们自己的肉的感觉。而现在,肉铺是不可能让人联想到自己身上的肉的。

可能食人族的历史能帮我们想到自己。这些故事让人感受到的疼痛,转化成了共情。

...

没有人能够停止解释事情。而解释事情的顺序决定了我们的命运。越了解这个顺序,就意味着越了解命运。如果将两个解释的时间调换一下,整个故事的走向都会改变。

不过现在还有什么好调换的呢?一切都注定了吗?如果都注定了,那么是从哪个时间点开始的呢?

...

现在和过去的区别在于,现在的一切都可以用照片记录下来。

没有可以隐藏的痛苦了。所有的痛苦都会被所有人知道。

不过这会让人们慢慢习惯。

之前人们还能假装自己一无所知。而现在已经不能再假装下去了,因为人们知道的太多了。

所有谈话,哪怕是朋友之间,都变得很虚伪。人们很容易迁怒于别的事情。每人每天都知道很多坏消息。

就算有人不想再听到任何和他毫无关系的消息,也无济于事,他总是知道发生了什么,没有一秒钟能闭目塞听,能无视这些消息:为了自己,连一个傻子也要提防。

所以,每一刻表面的安静都是彻头彻尾的假象。

...

藏起来吧,不然你什么都不知道。

...

单独的句子的必要性:它们总在陡峭的山峰出现;他们撞击,滚到山脚;它们在爆发之前没有丝毫预兆,它们的光芒会照亮一整片从未被照亮过的地方,这里再也不会有无尽的黑暗了。

我们无法预知这些句子出现的时间。它就这样出现、发生。

...

无论做什么,积极分子都觉得自己比别人做得更好。

...

总能猜到别人的想法的人,却不知道自己的想法。

...

平日阿谀奉承的人要求别人归还他的赞美,这太令人气愤了!

...

将想说的话咽回去是件很难的事。

...

对自己的一次观察抵得上对别人一百次的观察。对自己,哪怕是最严苛的观察,也充满温柔、给人满足。

...

愧疚感的缺点:它没有一次是对的。

...

他提起了善。但善是什么?能再解释清楚些吗?是一种清醒的状态,不能欺骗别人,也不能自欺欺人。是一种手段,人们追求“更高”的目标,但事实上都是为了别人。是一种开放和随性,对自己身边的人有永不熄灭的好奇心。是指感恩,哪怕别人什么都没做,只是走向一个人,见到他,跟他讲话。是指回忆,而回忆的内容不会添加也不会减少。是希望,其中带着迟疑,并永远深藏心底。是动物,虽然人类会吃掉它们。是所有比自己蠢的东西。是懦弱,而不是权力。善于玩弄权力的人都很坏,他们在权力面前屈服,或者为了保护自己而奉承它。是惊讶。也是担忧。是崇高、目中无人、庄严、自我封神,固执和尊贵,有了这些人们便觉得自己高人一等。善在精神中流动,质疑一切。善没有方向,随时都会一无所有。善是愤怒和控诉,即使是年长的人也会有;前提是这愤怒和控诉不会带给他权力。它也是语言,肯定不是沉默。是知识,但不是职位、地位、薪水。是这里的人们的忧虑,而不是为他们灵魂做的祈祷。

#摘 #人的疆域 #埃利亚斯·卡内蒂

▎加速社会

根据萨特的说法,当身体只剩下肉体的真实性时,它就会变得淫秽。没有参照和方向、不在行动中或情境中的身体是淫秽的。多余的、过量的身体运动也是淫秽的。萨特关于“淫秽”的理论也适用于社会体及其过程和运动。当它们被剥夺所有的叙事性、方向和意义时,它们就会变得淫秽。这种多余和过量表现为痴肥、大众化和恣意蔓生。它们的生长扩散没有目标、缺乏形态。其淫秽之处正在于此。盲目加速而迷失了目标的超活跃、超生产和超交际是淫秽的。这种超加速度也是淫秽的,它无法再真正移动任何东西,也不会促成任何结果。毫无节制的超加速度超出了它的目标。这种为了自己而任意加速的纯粹的运动是淫秽的:“与消失于‘静止’相比,‘运动’更多地消失于速度和加速——瓦解‘运动’的是比它更具动态的东西,可以说是使运动失去方向、从而把运动推向极致的东西。”

...

与“计算”相反,“思考”不是自我透明的。思考不遵循预先计算好的路径,而是把自己暴露出来。按照黑格尔的说法,否定性存在于思考之中,它使思考获得足以改变它的“经验”。与己不同的否定性是思考的根本。这就是它与计算的区别,计算总是保持自己一成不变。这种相似性为加速提供了可能的条件。否定性不仅是“经验”的特征,也是“洞见”的特征。只需一个洞见便可以使存在物整体受到质疑并发生改变。信息缺乏否定性。同样,经验也会产生具有改变力的后果。在这方面,它不同于“经历”,经历将早已存在的东西原封不动地保留下来。

...

如今,我们的时代危机并非加速,而是时间性的散射和分解。时间上的不同步使时间毫无方向地盲目飞行,嗡嗡作响,并分裂成一系列点状的、原子般的“当下”。时间由此而变成加法,清空了所有的叙事性。原子没有香气。打个比方来说,叙事性的引力必须首先把原子结合成芳香分子。只有综合的、叙事的塑造物才能散发香气。因为加速本身并不代表真正的问题,所以解决的方法就不在于“减速”。减速本身产生不了节拍、韵律和香气。它无力阻止人们陷入空虚。

#摘 #透明社会 #韩炳哲

▎色情社会

“透明”不是美好事物的媒介。在本雅明看来,美的必要条件是遮掩与被遮掩之间密不可分的关联:“因为美的东西既不是遮掩物,也不是被遮掩物,而是在遮掩物覆盖下的物体。然而,当它被揭示,它就会证实自己是多么平淡无奇了。……如果遮掩物对某事物而言终究是至关重要的,那便不能用别的什么来指称它了。除了美的东西之外,其他任何事物都无法做到无论在遮掩还是被遮掩状态下都至关重要,因此,美的神性存在基础就在于秘密。”当美必然与遮掩物及遮掩联系在一起时,它便是不可被揭示的。被遮掩物唯有被遮掩着才能维持其本来面目。去掉遮掩,它便消失无踪了。因此,世上并不存在赤裸的美:“在毫无遮掩的赤裸状态下,最本质的美已然遁形,当人类赤身裸体,便达到了超越一切美的存在,即崇高;达到了超越一切塑造物的作品,即造物主的作品。”美只能是一种形态或一个塑造物,而崇高则是无形无相的赤裸,不再拥有美的根本要素——秘密。崇高超越了美。然而,与生俱来的赤裸绝非色情。它恰恰是崇高的,它提示着我们:这是造物主的作品。康德也认为,当一个物体超越了表达与表象,它便是崇高的。崇高超越了想象力。

...

与此相反,优雅则栖身于一些或迂回或绕弯的事物之中。它以姿势和形态的自在游戏为前提,这游戏仿佛绕过了行为,又避开了目的经济。因此,优雅就在目标明确的行动和淫荡的裸体之间。

#摘 #透明社会 #韩炳哲
▎1968

认识事物的先后顺序,从根本决定了我们人类的个体性。

...

也许通过阅读卡夫卡,我们所有外在和内在的浮华都会枯萎。过去那些“漂亮”的作家(这里不是指卡尔达诺)会将他们的生活(或世界的状态)描绘为没有怀疑、没有烦恼和没有偏见的模样,我们通常对此感到怀疑和不解,似乎这些人来自另一个星球,我们根本无从了解任何有价值的信息。

卡夫卡给这个世界带来了一些新东西,一种对世界的明确的怀疑,不是仇恨,而是对生活的尊重。这种独一无二的双重感受——怀疑和尊重——只要经历过,人生就圆满了。

...

时不时地消失,但不要永远消失。

...

只要有人坚持自我观察,他就会恨自己,哪怕只是为了心理平衡,他们也会发现:自己还能注意到别人,更好的人,他们看不起的人。

...

人能够通过追求准确性获得平静吗?难道准确性本身不是最大的骚乱吗?

...

我不是很了解一个人的想法会不会给别人造成影响,准确地说,我不知道会有怎样的影响。如果有人创造出什么新话,这通常不是他的目标,因为所有事情最后都会变成一句话,不过很显而易见的事,也不见得是坏事。

真正的烦恼源自一种从别人那里接收到的痛苦,一句话、一个词,都会没来由地成为能量源泉。我们给别人造成的影响是无法预知的,像是塌方,我们不知道落下的石头会砸中谁。这塌方的影响有好有坏,可如果威力太大的话,大多会造成毁灭性的后果。但我们原本计划的目标毫无意义,造成的影响都是未知的。在我们有能力认清自己之前,可能我们自己都不知道这些影响对我们有什么用,但我们能够对此表示怀疑,或完全保持沉默。

...

就算从未有人经历过某件事,它依旧能够被经历、被思考、被信赖。

...

每个系统唯一的希望:被系统排除在外的东西。

...

所有社会现象都是多义的,因为所有人都能够按照自己的意愿去解释它。但最没有争议的是,它总会被赋予的特定的功能。

因此我们可以说,社会是没有生命的,它没有实体,只是表面上看上去在运转。最易懂的比喻往往不是最好的。

...

人们总在重复同样的话,让人难以理解的是,他们为什么一定要把话说出来。

#摘 #人的疆域 #埃利亚斯·卡内蒂
▎1967

这世上从未有过这么多,等着被说出来的事情。

...

那个从头开始的人会被别人当作一个骄傲的灵魂。他只是疑心更重一些罢了。

...

每个老年人都觉得自己代表了所有成功的形象。每个年轻人都觉得自己是世界之源。

...

要想理解人类,就去想象被分割成池塘的河流。

...

人在一个陌生的家庭中会被闷死。虽然在自己的家庭中也一样,但在自己家里人们通常感觉不到。

...

成功最痛苦的地方:成功的人总会从别人那里偷一些东西,可是能享受成功的往往是那些无知的和有缺陷的人,他们从不承认,被他们偷的人中有比自己更成功的人存在。

...

他在远处认出了我。我很久没见他了。他说:“你变了。”我说:“我都没认出你。”我羡慕他。他羡慕我。“那么我们调换一下角色吧,”我们不约而同地说。这次我从远处认出了他,他很久没有见我了。

...

人们会长时间保存一些名字,经常带着尊敬默念它。让这些名字成为人的一部分可能需要二十年,直到它们的内核、功能,完全与我们融为一体。随着时间推移,它会变成我们最私密的一部分,有一天我们会闪电般地明白,这名字和日常生活已经完全不分你我了。可能一切都是从名字开始的,但名字的背后却上演着一些别的事情,名字会将人从里由外捆绑起来,在它们面前,我们变得一览无余,是它们将我们变得像水晶一样坚固而透明。

...

思考是非常残酷的过程,先不考虑它的内容。残酷的是这个过程本身,是将一个人从人群中剥离出来,断裂,猛击,被锋利的刀切割。

...

很多人在沉默中做了他们最罪恶的事。

...

他不说话,那他怎么解释呢?

...

我们用怀疑来抵抗恐惧。似乎靠怀疑过滤掉最坏的事情后,我们就能羞辱恐惧了。我们必须要受到某种比恐惧更大的威胁,用这样的方式才能获得勇气战胜恐惧,看到更多东西。简单来讲,怀疑能够让人们直面事情本身。但事实上恰恰相反,它只会让人越陷越深,直到怀疑本身开始自己制造恐惧。

怀疑和恐惧一样坚硬和冰冷,它喂养我们的方式,和它要抵御的敌人别无二致。

...

恐惧在表面和正面袭击我们,而悄悄溜入我们心中的,是怀疑。怀疑的血管很特别,里边流的血,是恐惧。

...

只有从不被别人当作好人的人,才有可能成为真的好人。从小就被别人夸赞为好孩子的人,永远不可能成为好人。

善,不可能被伪装出来,也无法承受任何夸赞。

#摘 #人的疆域 #埃利亚斯·卡内蒂
▎1966

幻觉消退了,真相,比幻觉更恐怖的东西,替代了它的位置。

...

人们已经把世上最可怕的想法尽收眼底了,不这么可怕的事情,已经无法让人们满足了。

...

动物比我们更奇怪的地方在于,他们和我们经历了一样的东西,却无法开口说出来。人不过是会说话的动物。

...

立法者,一定要把所有事情都先示范一遍。

...

某个人在为很多人扮演幸存者的角色。

...

同情心的本质,是不是一种愧疚感的错觉?

...

远山勾勒出一条蓝色的天际线。有种温柔而超脱的高贵。

...

他自己什么都不做。他会想象别人在做什么,然后将这些事报告给自己听。

...

每个人都会因为某些话而变老。

...

收集目光的女人:她不允许自己漏掉任何一个投向她的目光,她为此感谢所有人。她收集到很多目光,按周和年份分类管理。她从不做小型和分散的投资,也不会混在一起,因为她知道在哪里一定能收到新的目光,然后用自己的方式支付给他们利息。慢慢她的公司扩展到很多其他国家,那里有她要收集的目光。

她不愿意雇经理,一切都亲力亲为。

...

一个喜爱阿谀奉承的人突然惊恐地发现,所有人都变成了他吹嘘的样子。

...

收回名字带来的情绪。

#摘 #人的疆域 #埃利亚斯·卡内蒂
▎1965

他想从头开始。可是哪里是开头呢?

...

当我们被允许直言不讳地说出心中的想法时,人类才算完整。

...

当他能成功地说服所有人相信某个观点时,他就会开始质疑它。

...

我们总喜欢用某种很确定的方式说话,好像之前事情一直是这样的,哪怕之后要说的话与之完全相反。

我们总会向自己爱的人施加压力,就好像他/她是世界的中心一样。

...

侵犯他人的领域是最不该被原谅的事。因为他们跳过了最神圣,同时也最敏感的地方:自己的周围。

...

我们在爱情中,对誓言如此依赖、又如此恐惧,似乎没了它我们就会提前耗尽本该更长久的东西。

...

我们不可能马上摆脱一个突然变得危险的词。我们都要先忍受一段反其意而用之的阶段。

#摘 #人的疆域 #埃利亚斯·卡内蒂
▎1964

会不会我们相信的一切都是假的呢?有没有可能,每个人相信的其实都是事实的反面呢?

...

很多人好像非常喜欢活在强烈的愧疚感中。这种感觉可以帮他们浇灭他们的耻辱;愧疚感是他们的避难所,就像信徒在上帝面前的忏悔一样。他们的爱是一种持续的净化,但是他其实非常害怕自己被净化干净。他们希望保持恐惧的状态,并且只会爱上能让自己处于这种状态的人。当他们不再被谴责和惩罚,当他们感觉自己开始让对方感到满意了,他们的爱就消失了,一切就都结束了。

...

有时候人们说出一些事情,是为了减少自己对它们的信任。

...

我们有种错觉,总想为已死的人做一些弥补:其实我们什么都做不了,什么都不知道。每个人都要在这重负下继续生活下去,这负担会越来越重,直到把人彻底压垮。可能有人会因为这种对死人的愧疚而死去。

世上没有哪种关系要比一起分担这种痛苦的两个人更紧密了。一个人可以偶尔承担另一个人的愧疚,让他喘口气,虽然很短暂,但这短暂的交接足以救他一命了。

...

我认识他的时候,他正怒气冲冲地走在街上,嘴里骂骂咧咧。他当时很年轻,看上去他谁都不需要。他大踏步地走路,这姿势表露出了他对周围的老年人的厌恶。他会注意到街上的每个人,因为每个人都令他生厌。他知道友情的存在,但没有朋友是他的幸运。下雨的时候,他觉得很屈辱,因为落在他皮肤上的雨滴也落在了别人身上。他会在街上寻找一个品相最好的牺牲品,一旦他确认了目标,就会马上不屑地走掉。因为他不愿意因为碰了别人而脏了自己的手。他脑子里总想着要擦手,他希望其他路人都能跟他保持点距离。我在一天中的不同时间都见过他,他总是那个样子,没有任何人和情绪会影响到他。它已经变成了某种咆哮的装饰品,没了他,街上会变得乱糟糟。

#摘 #人的疆域 #埃利亚斯·卡内蒂

▎人的疆域

1963

每一轮新的群众都有自己的名字。

我们不可能改变这种更新换代的步伐。可能历史上有人做到了,但我们永远无法得知他是谁。

...

人们为了减轻自己的负担,经常说,自己会变得更好。

...

需要多少爱才能把对另一个人的爱冲走?骗人的忠诚。

...

世上最难的事不过是,原谅别人和自己相同的过错。

...

要经常对自己说这句话,它是唯一能够掌控你的东西。这种重复,这种粗暴的、不间断的重复正是生活向你索取的悲伤的税。它总是在你重复着抱怨的时候偷偷溜入你的生命。沉默的人要承担的太多了——还是在他们选择沉默之前,就已经知道自己要承担多少痛苦了?

...

生活不是戏剧,因为没有人可以被排除在外。可生活又是戏剧,因为我们只有分裂自己,才能表达自己。

...

但这不会让人变得更好,因为哪怕我们发现了自己的错误,也会归咎于别人。

...

人们能认出已经死去的人,却认不清活着的人。

#摘 #人的疆域 #埃利亚斯·卡内蒂

▎人的疆域

1961

最可怕的人:什么都知道,什么都相信。

...

十层的天堂,那里的天使一层比一层更能言善辩。

...

用暴力强迫人们举行一个纪念仪式,纪念所有暴力的废除。

...

人们用某种语言思考了二十多年的想法被转化到另一个语言。它们心存不满,因为这不是它们的原生语言。它们的勇气熄灭了,它们不敢释放光芒了。它们肩上背着太多无关紧要的东西,却把最重要的落在了路上。它们褪色了,被染上了别的色彩。它们变得小心翼翼,与生俱来的棱角也已经被磨平了。它们本该像雄鹰一样飞翔,现在却像蝙蝠那样拍打翅膀。它们本该向猎豹一样飞驰,现在却像蜥蜴一样匍匐行走。

更耻辱的是,它们缩水的含义,只有在如此被约束和阉割后,才能更容易得到别人的一点点同情。

...

如何摆脱阅读的仪式感——或者说,如何能不加曲解地运用书中的内容——人们要时不时将自己置身于混乱的书籍中,有一些他不屑一读的书,是因为他已经不知道里边在讲什么了,或者说,他从未努力过去理解这些书。只有他放下对这些书的偏见,他才有可能轻松地阅读这些书。

...

所有人的生命都是一样的:但没有人知道这事实。秘密的身份。命运在白天闪烁着不同的光芒。但在黑暗中,它们没有区别。

...

他时而招供,时而辩驳,根据日期而变化。

...

每一代人中,都会有一个人死去——作为一种威胁。

...

出于对形容词的不信任,他选择沉默。

...

最火热的人能够忍受冰冷的话语。

...

每个信仰都盲目地包含某个过去的信仰,却从不提及它,但这样恰恰保护了它,似乎它在这个新的信仰中张开了双眼。

...

一颗被反复咀嚼的心脏,滚动了几个世纪。

...

滞后的反应:一个人总是和错的人搭上话,因为当他要找的人早就走掉了。他永远不能及时表达自己,总是过一段时间才知道自己要说什么。这是《被延期的人》中的角色,和他造成的误会。

...

有时候他什么都看不见了,一小时后才能被别人从迷雾中救出来。

...

他所有的心血都白费了:浪费者的报应。

...

他总是为自己寻找最好的。为别人的话,差不多就行了。他将自己置于监督员的位置,它通过疾言厉色和不断地拒绝来保证这个位置。别人负责做事,他负责检查。不经他亲自检验的东西都毫无价值。他目光所及之处才是重要的地方。他对大部分事情都毫不在意;而他不在意的事情就都可以自生自灭了。

他一旦穿上监督员的制服便开始趾高气扬地吹口哨警告别人。人们不得不看着他呼吸着他精心挑选的空气,然后再用高高的音调把这些空气再吐出来!

...

受害者会在死后变成杀他的凶手的样子,然后用这个人的声音呼救。——《罗摩衍那》

...

历史通过复仇实现了自我毁灭。

...

一个有趣的把戏:向世界丢一个东西,但不要被它拖入世界。

...

告别的时候,那里的所有人都跳到桌子上,然后保持沉默。

...

他同时弹奏太多乐器了。可思考不是作曲。思考,是一个专心致志攀登高峰的过程。求知的第一步,就是丢掉一切负担,只有这样才能更快、更轻松地到达目标。A.什么都丢不下。他总是背着所有东西上路。他哪里都到不了。

他只知道当下。他把所有大门都敲了一遍,却从不跨进去一步。他觉得,只要敲开了门,就算是进去了。

...

他的理解被糊上了一层厚厚的墙纸。

...

她保住了身上最后一件衣服,嘴角轻蔑地挑了一下。

...

没有掌声的裸露才是真的裸露。

...

对未来一千年的恐惧。这是个错误,一千年本该是两千年的——如果我们可以走到那么远。

#摘 #人的疆域 #埃利亚斯·卡内蒂

▎证据社会

比喻的外衣使辞藻情欲化,将其提升为欲望的客体。当辞藻披上比喻的外衣,便散发出诱惑力。“隐藏”的否定性将解释学转化为情欲。发现和破译的过程堪称一场充满乐趣的揭秘。相反,信息是赤裸的。赤裸夺走了辞藻所有的吸引力,使它变得肤浅。“秘密”的魔法不是那种人们为追求透明要不惜一切代价去消灭的邪术。它是一种象征,一种特别的、能打造出“深度”的文化技巧——即使这“深度”可能只是表象。

#摘 #透明社会 #韩炳哲

▎人的疆域

1960

你坚定自己要做的事情,坚定到别人会质疑这份自信。只要别人的噪音还没有把你击倒,你就要继续坚守这份自信。最难的是找到从自己的世界溜出去的洞。你想回到那个自由、没有规则的世界,那个还没有被你施暴的世界。所有规则都会让人痛苦,而其中最痛苦的是自己的规则。你知道,你不能确定所有事,可是你依旧不会让自己的形象损毁一分。你试着破坏这世界,可破坏后,你却还在这世界里。你想出去,你想要自由。你可以像别人一样写点什么东西抨击它。可是你并不想毁灭它。你其实只想改变自己。

...

蒙田的文字最美的地方在于,他不着急。哪怕面对那些棘手的影响和思想,他也会慢慢应对。他对的自己的兴趣是牢不可破的,也确实从未对一个人感到羞耻过,他不是基督徒。他观察到的一切对他来说都很重要,他从不知疲倦。这给了他一种坚守自我的自由。他是一个永远不会迷失自我的人。这样一个从未失控的生命,和他观察世界的节奏一样,缓慢流逝着。

...

充满意义的痛苦:所有的痛苦都有它具体的意义,有可能是很明确的意义,想治愈这种痛苦的话,要靠自己灵魂的行为。要克服这痛苦很难,但是会让人们变得更好。痛苦会变成要求,而不是警告。最痛苦的人,如果可以处理好,他会走得更远:他疗愈的过程将会成为他自己的发明和成就。

...

在一群人之中能让自己静静思考是美妙的感觉。一方面人们要努力让自己的思想一定程度隔离人群;人们很难做到在人群中独处,但一旦做到,效果会更好。这样人们一定能感觉到对周围所有人的敌意,他们都紧紧包围着他。不过这不是真正的敌意,因为人们会觉得他在跟着大家的思路,并且对他有种责任感,所以这敌意会被捂热,成为爱。

...

人们偶尔总需要一个有距离感的、难以理解的句子,作为千年的支柱。

...

跳入普遍是非常危险的行为,人们必须在同一个地点,不停地练习。

...

一些由四五个词语组成的思想规则可能还有意义,因为它还留出一些空间。可怕的是由一个词构成的神秘主义。

...

世上最难的是,实现自己后,再减少自己的拥有。这种实现自我的假象是错的,和简单得像一张白纸一样的人的自我满足没有差别。我们做出的最好和最坏的事情,最后都会回到起点那么简单。我们学到的东西不可能只用在自己的领域,必须把这些观点留给别人,然后离开它们。

...

不带个人喜恶地与一部作品保持距离。人们在阅读的过程中毫无知觉,自己读了什么。从书里传来一阵日落时分的凉意。

...

不杀人,可能根本就不是一个自由的选项。只是因为我们被完全束缚住了:杀人是被禁止的。

...

他怎么会怕自己的话!他说出的话有种巨大的力量,让他无法摆脱。他自己的话第一次给他造成了巨大的折磨后,它们就躺下、等待。之后这些话又蹦到了他身上去,继续往上蹦,跃过他的身体,就像从他嘴里说出来那样。只有当他自己听到这些话时,它们才能得到力量。这些话虽出于他自己之口,听上去却很陌生。他敢于正面它们,他可以逃跑,但是他不想。他经常在自己的话语中蹦来蹦去,他最喜欢在暴风雨中对这些话卑躬屈膝。虽然这混乱不是他故意制造的,但这痛苦却清晰而强烈。他自己的话死死抓住了他,在一片黑暗中,他想,这些话从何而来,是个谜。

...

他总在奉承别人,直到人们友好地回应他,其实是为了摆脱他。他的名声建立在别人的这些回应之上。

...

荣誉的本质决定了,它永远是个假象。有时候它会原形毕露,暴露出他身后藏着点什么东西。真让人意外!

...

我并不是诗人:我只是无法保持沉默。可是我心里有很多沉默的陌生人。他们时不时爆发,让我成为诗人。

...

在痛苦中,总有种东西蓄势待发,但是它们能为人们说明,这件事并没用。

...

每个词都该让人们想到,它曾经有很明确的意义。话语的圆满实现在人的手上。

...

神秘主义:一切都曾经被所有人看透过,看透的还是那些事。没什么特别的。也回不去了。

...

如果有人真的发现了什么新东西,一定要避免它受到任何研究方法的影响。日后有新发现了,再补上一些必要的研究方法。如果人们想要在有生之年,让别人认可自己的发现的话,还是需要一点策略的。如果毫不加干预的话,这新发现的结果是完全随机和不确定的,而第一次发现它的人也完全不知道它会走向何方。

这种责任完全落在个人身上的,和具体的行为无关。

...

我喜欢与理解死亡的灵魂交朋友。当然,他们能够对死亡绝口不提也会令我开心:因为我自己做不到。

...

黑暗的拼写改变了,因此获得了新的意义。他们像是早就已经存在了,更完整也更强烈,自从远古依赖,充满了同一个夜晚。它们按照一个清晰却不完整的规则彼此分离又重聚,充满安全感和爱意。它们的恐惧已经消散了,它们没有缘由地感到恐惧。有可能在某一天他们会有同样的感觉,可是这一天遥遥无期。

#摘 #人的疆域 #埃利亚斯·卡内蒂
Back to To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