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但愿那另一种觉醒,死亡,
能给我不含记忆的时间。

▎ 灾难美学

平滑的事物往往被描述成健康。矛盾的是,健康却散发出某种病态的、没有生命的东西。没有死亡的否定性,生命会僵化,变得毫无生机,会变得如游魂般平滑。否定性是激发生命活力的力量。它也构成了美的本质。虚弱、脆弱、破碎中都有美。有了否定性,美才有诱惑力。相反,健康的事物没有诱惑力,它有的是淫秽。美是病:“健康的蔓延同时也是一种病。其解药即为意识到疾病的存在,意识到生命自身的局限性。这种能治病的病就是美。美要求生命停一停,这样一来,精力的衰退也会得到延缓。如果为了活着而杜绝疾病,那么,假如把生命比作一个人的话,他会因为盲目逃离一种境遇而刚好闯入了这种具有破坏性的、恶劣的境遇,而他自己却显得放肆又自鸣得意。痛恨这种破坏性境遇的人,必定也将痛恨生命:无法生病的生者就如死了一般。”如今,将健康、平滑之物绝对化的审美力恰恰消除了美。单纯、健康的生命,逐渐变成一种歇斯底里的求生,它在向死亡转变,变成了游魂。所以,今天的我们过于僵死,而无法生活;过于活跃,而无法死去。

#摘 #美的救赎 #韩炳哲

▎数字化之美

对于阿多诺来说,真正的审美经验并不是主体能够享受重识自我的满足,而是主体对其有限性感到的震撼或领悟:“震撼与通常的体验截然相反,它不是局部的自我满足,与欢愉也不相似。它更像是自我因意识到自身局限性和有限性而受到震撼后,对自我即将消亡的警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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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然美不会带来始终具有意淫性质的纯粹满足感。只有借助痛苦才可以理解自然美。痛苦使主体摆脱自我意淫的内在性,是预示完全他者的即将来临的裂隙:“面对美时所产生的痛苦,当属体验自然时来得最为真切,这种痛苦也是一种对其所预示之美的渴望。”对自然美的渴望最终也是对另一种存在状态和另一种完全不同的、非暴力的生存形式的渴望。

#摘 #美的救赎 #韩炳哲

▎ 论平滑

在否定中,总有什么在那儿撼动着我,挖空我的心思,让我百思不解。它在呼唤,你要改变自己的人生:“这就是冥冥之中存在着的,用里尔克的话说‘人身上都曾有过’的,构成‘不甘’的某种特殊事实,‘这种情况会发生在某些人身上’。这样的事实确实存在,并且它就所有自己臆想出的感官预期而言都是一种无法克服的阻碍。艺术作品迫使我们承认它的存在。‘在艺术面前,你一直被注视着,无处躲藏。你要改变自己的人生。’正是因为这一特殊性,才会有碰撞和被推翻,也是因为这一特殊性,我们每一次的艺术体验都会与我们产生对峙。”艺术作品会带给人撞击感,能颠覆观者。平滑则有完全不同的意向性。它温顺地迎合观者,诱使他们点赞。它只想讨人喜欢,不想推翻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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通过消除否定性和所有形式的震撼与伤害,美自身变得平滑起来。美只存在于我喜欢的事物中。审美化被视为麻醉。它使感觉变得迟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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信息是知识的一种色情形态。它没有知识所具有的内在性。知识也具有否定性,因为知识常常是在对抗阻力的过程中被获取的。知识有着截然不同的时间结构,横跨过去与未来。相反,信息存在于无关紧要的当下被刨平的时间里,是一种空洞的、没有命途的时间。

#摘 #美的救赎 #韩炳哲

▎ 我们现在怎样做父亲

论到解放子女,本是极平常的事,当然不必有什么讨论。但中国的老年,中了旧习惯旧思想的毒太深了,决定悟不过来。譬如早晨听到乌鸦叫,少年毫不介意,迷信的老人,却总须颓唐半天。虽然很可怜,然而也无法可救。没有法,便只能先从觉醒的人开手,各自解放了自己的孩子。自己背着因袭的重担,肩住了黑暗的闸门,放他们到宽阔光明的地方去;此后幸福的度日,合理的做人。

我现在心以为然的道理,极其简单。便是依据生物界的现象,一,要保存生命;二,要延续这生命;三,要发展这生命(就是进化)。生物都这样做,父亲也就是这样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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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后觉醒的人,应该先洗净了东方固有的不净思想,再纯洁明白一些,了解夫妇是伴侣,是共同劳动者,又是新生命创造者的意义。所生的子女,固然是受领新生命的人,但他也不永久占领,将来还要交付子女,像他们的父母一般。只是前前后后,都做一个过付的经手人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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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后觉醒的人,应该先洗净了东方古传的谬误思想,对于子女,义务思想须加多,而权利思想却大可切实核减,以准备改作幼者本位的道德。况且幼者受了权利,也并非永久占有,将来还要对于他们的幼者,仍尽义务。只是前前后后,都做一切过付的经手人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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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样,便是父母对于子女,应该健全的产生,尽力的教育,完全的解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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总而言之,觉醒的父母,完全应该是义务的,利他的,牺牲的,很不易做;而在中国尤不易做。中国觉醒的人,为想随顺长者解放幼者,便须一面清结旧账,一面开辟新路。就是开首所说的“自己背着因袭的重担,肩住了黑暗的闸门,放他们到宽阔光明的地方去;此后幸福的度日,合理的做人。”这是一件极伟大的要紧的事,也是一件极困苦艰难的事。

#摘 #坟 #鲁迅

▎公路上的孩子们

“这不行,你干吗这样长吁短叹?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是不是遇到了一种特殊的、永远无法弥补的不幸?难道我们再也不能从中恢复过来吗?一切都真的完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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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开始进攻,胸部被推,然后自愿地躺倒在公路排水沟的草丛里。一切都是和谐和暖烘烘的,在草丛里,我们既感觉不到燥热,也感觉不到寒冷,只是感到疲乏。要是向右侧翻过身,把一只手枕在耳朵下面,你就会昏昏欲睡。你虽然想抬起下巴再次振作起来,但只会掉入更深的沟里。要是你把一只胳臂横着向前伸,把双腿斜着伸进吹动着的风里,那你就会遭风袭击,肯定会跌入一个更深的沟。而你绝不想就此罢休。

#摘 #卡夫卡全集 #卡夫卡

▎ 一个土著社会及其生活风格

这个神话简单得漂亮,其中明显的真理我在往后到东方旅行时看到它以最简洁的方式表现出来,这真理就是:奴隶的程度与个别社会的性格发展完全的程度成正比。这个神话就是:当最高主宰龚诺因侯地决定创造人类的时候,他首先从土地里拉出瓜那人,然后再拉出其他各族人;他让瓜那人从事农业,让其他族人从事狩猎。要魔法者,土著众神中的另一位,这时发现姆巴雅族人被遗忘在地洞底下,便把他们带出地面;但他们无事可干,便只好让他们从事所剩下来的唯一任务,也就是压迫剥削其他的人。很难想象会有比这个更深刻的社会契约。

#摘 #忧郁的热带 #克洛德·列维·斯特劳斯

▎ 题记

说话说到有人厌恶,比起毫无动静来,还是一种幸福。天下不舒服的人们多着,而有些人们却一心一意在造专给自己舒服的世界。这是不能如此便宜的,也给他们放一点可恶的东西在眼前,使他有时小不舒服,知道原来自己的世界也不容易十分美满。苍蝇的飞鸣,是不知道人们在憎恶他的;我却明知道,然而只要能飞鸣就偏要飞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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君子之徒曰:你何以不骂杀人不眨眼的军阀呢?斯亦卑怯也已!但我是不想上这些诱杀手段的当的。木皮道人说得好,“几年家软刀子割头不觉死”,我就要专指斥那些自称“无枪阶级”而其实是拿着软刀子的妖魔。即如上面所引的君子之徒的话,也就是一把软刀子。假如遭了笔祸了,你以为他就尊你为烈士了么?不,那时另有一番风凉话。倘不信,可看他们怎样评论那死于三一八惨杀的青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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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十分感谢我的几个朋友,替我搜集,抄写,校印,各费去许多追不回来的光阴。我的报答,却只能希望当这书印钉成工时,或者可以博得各人的真心愉快的一笑。别的奢望,并没有什么;至多,但愿这本书能够暂时躺在书摊上的书堆里,正如博厚的大地,不至于容不下一点小土块。再进一步,可就有些不安分了,那就是中国人的思想,趣味,目下幸而还未被所谓正人君子所统一,譬如有的专爱瞻仰皇陵,有的却喜欢凭吊荒冢,无论怎样,一时大概总还有不惜一顾的人罢。只要这样,我就非常满足了;那满足,盖不下于取得富家的千金云。

#摘 #坟 #鲁迅

▎ 自由人

绩效社会遵循其内在逻辑发展成一个兴奋剂社会。被简化成了仅维持生命基本运作的生命,是一个必须绝对保持健康的生命。健康是新的上帝。因此,赤裸的生命就是神圣的。绩效社会里的神圣人同君权社会里的还有一个特殊区别,他们是绝对杀不死的。他们过得就像活死人。他们因太过活跃而无法死去,又因过于疲乏而虽生犹死。

#摘 #暴力拓扑 #韩炳哲

▎ 市场

一个人必须很天真或不诚实,才会认为人们能够完全不受其生存处境的影响去选择其信仰。不但不是政治制度决定社会存在的形态,而是社会存在的形态赋予表达其社会存在的意识形态意义。意识形态只是一组记号(signs),只有在其所指的事物确实存在的情况下,才构成一种语言(language)。在目前,东方与西方之间的误解主要是语意上的问题:那些我们想在东方广为宣扬的观念或“指涉者”(signifiers)所要指涉的指涉物(signifieds),不是性质不同就是根本不存在。在另一方面,如果可能使情况改变的话,对于目前受牺牲者而言,即使达成改变的架构可能是我们西方人认为无法忍受的,也不会有太大的差别。他们不会自觉到在被奴役,而是相反的,如果他们渐渐走向强制劳动、食物配给和思想统制,他们会觉得是得到解放,因为他们可因此得到工作、食物和一定程度的知识生活。各种的形式化,看起来好像是各式各样的剥夺,会被可能得到的奉送的真实所抵消,我们因为那些形式化的外表而使他们得不到该真实。

#摘 #忧郁的热带 #克洛德·列维·斯特劳斯

▎ 人群

(印度)到处都是乞丐,更令人不安。你不敢坦然与人对看,来求得和另外一个人类建立接触的区区满足,因为你只要把眼光稍微停顿一下,都会被解释为弱点,可因此向你恳求施舍。乞丐叫喊“头家!”(sa-HIB)的声调像极了我们在责骂小孩子所说的“得啦!够啦!”(vo-YONS),都是把音量渐增,而把最后一个音节的声调降低。乞丐就好像是在说:“明明白白,逃不掉的,我是在向你乞讨,凭这事实,我就要定你了。你到底在想什么?怎么不拿个办法出来呢?”完全接受现状,连请求都免了。剩下来的,只是对一种客观情况的认定,认定他和我之间有一种自然关系,在这关系里,就像物理世界的因果效应一样,施舍要以同等的必要流动于他与我的关系之中。

这里所发生的情形没什么两样,一个人的态度强迫你去否认他会有那些你非常想承认他具有的人性质量。使人与人之间建立起关系的那些最原本的情境,全被扭曲;社会游戏的规则被动了手脚,使人不知从何着手。把这些不幸的受苦者视为与自己平等,他们会抗议这样做是不义的;他们不愿成为与你平等;他们乞讨,他们求你傲慢地把他们踩到脚下,因为只有扩大你和他们之间的差距,他们才能期得小小的捐助。差距越大,所期能乞得的就越多;他们把我抬得越高,期望就越高,期望他们所求到的会相当可观。他们并不要求任何生活的权利;生存这件事实本身,他们并不认为值得施舍,只有他们向有权势者卑屈颂赞才值得得到施舍。

因此,他们就从来没想到要把自己视为与你平等。但是,这样不断的施加压力,即使施加压力的是人,你还是无法忍受,无法忍受他们用尽一切巧计要骗你,要占你上风,要用罪恶感、谎言和偷窃,来从你这里得到一点东西。然而一个人怎么硬得起心肠来?当——这一点是无法排除的——所有这些行为方式全都是样式不一的祈祷动作?更因为他们对待你的基本态度是祈祷的一种,而且令人忍受不了,即使你是被硬抢一顿,即使情况是如此全面绝对的无可忍受,结果是,虽然对头脑如此混乱不清觉得可耻,我还是忍不住要把这些难民——从我的豪华旅馆的窗户可以听见他们整天在总理大门口不停地哭泣号叫,他们哭泣号叫,而不是把我们赶出这些可以住好几个家庭的房间去——和那些在喀拉嗤的树枝上呱叫不休的黑身灰首的乌鸦联想在一起。

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堕落到这种地步,欧洲人的心灵一下子是无法理解的。我们把阶级差异看做斗争或紧张,好像本来的或理想的情况是这些矛盾冲突得到解决,而不存在。但是,这里的紧张一词全无意义。没有一种事情是紧张的,因为所有曾处于紧张状态的东西很久以前都挣断了。从一开始,断裂就存在,好时光并不存在,有时候人们会提起“好时光”,想发现点痕迹,或是怀旧地想回过头去,但好时光并不存在,断裂从一开始就在那里,造就使你只剩下一个信念:你在街上所见的这些人无救。即使你散尽所有,还是没有把握能使他们的命运改善一点。

即使我们想用紧张这个观念来思考,所得的结论也一点都不更乐观。用这种思考方式,我们便不得不承认,一切事情都处于如此紧张的状态,不可能出现任何均衡。整个体系除非一举而毁,情况已完全无法挽回。从一开始,我们就发现自己跟这些祈求者互不平衡。我们不得不拒斥这些祈求者,我们拒斥他们,并非因为我们鄙视他们,而是因为他们用崇拜败坏我们,他们想要我们变得更堂皇,更有力,因为他们疯狂地相信,只有把我们抬高百倍,他们的处境才能有些微改善。这一点相当能说明所谓亚细亚式的残酷的根源。那些烧遗孀、处决、酷刑,还有那些以造成无法疗治的伤口为目的的外科手术用具,这一切可能都是一心想要点缀那些鄙贱的关系的心灵发明出来的,卑下的人通过自我作践来作践其上司,反之亦然。极端奢豪与极端贫困之间的鸿沟把人性层面毁坏无存。其结果是产生一种社会,无法成就任何事情的人借期望一切东西而苟存(“天方夜谭”中的精灵所代表的典型东方白日梦),而那些要求一切东西的人什么也不给。

#摘 #忧郁的热带 #克洛德·列维·斯特劳斯

▎ 魔毯

在此不免使人要想,历经四五千年的历史之后,轮子又转了回来——城镇的、工业的、资产阶级的文明最早出现于印度河谷的城镇,这种文明的内在愿望,在欧洲的蛹期准备阶段长期内部繁复化以后,命定要在大西洋彼岸达到顶峰。当旧大陆还年轻新鲜的时候,它已经预示新世界的特色了。

因此,我不信任肤浅的对比,不信任表面的风景如画;它们可能无法持久。我们称为异国情调的,表现的是律动的不平等,几个世纪下来可能意义重大,也表现了一度暗晦的命运,这些命运可能一直联结在一起或平行并进,像亚历山大大帝与希腊的一些国王抵达加马(Jumna)河畔,或是塞西亚(Scythian)和帕尔特(Parthian)帝国,罗马海军到越南沿岸探险,或是蒙古皇帝宫廷顾问中的各色人等都有。我们如果搭飞机穿越地中海,往埃及的方向飞,首先令我们惊异的是棕绿色的棕榈树丛和绿色的海水,海水绿得使我们会觉得将之形容为尼罗河(Nil)水亦毫不为过,还有淡灰褐色(羊毛本色)的沙,紫色的河泥,形成一首色彩的交响乐;但是,从空中能看得见的村落规划,使我们更为吃惊:他们蜿蜒出界,形成一片细致的、不整齐的房屋与小街的大杂烩,东方的标记。此处我们看到的,正好是与新世界完全相反的现象,在新世界,不管是西班牙人或盎格鲁-撒克逊人,不论是在16世纪或是在20世纪,都相当偏好几何形的居住规划。

#摘 #忧郁的热带 #克洛德·列维·斯特劳斯

▎ 前锋地带

像美学家一样,鱼把气味区分成浅与浊,蜜蜂把亮度按重量区分,重的是黑暗,轻的是光亮;那么,画家、诗人或音乐家的作品,就像野蛮人的神话与象征一样,也应该被看做是我们人类真正都共同具有的最基本的、也是唯一的知识,如果不是一种更高级的知识的话,科学知识、科学思想只不过是一个尖锐的刀尖,因为不停地在事实这块磨刀石上面研磨而更具切刻力,不过也以丧失事物的本质为代价。科学思想所以如此有效力,原因在于具有深深切刺进去的力量,切刺得够深刻,使整个知识工具能随之往前。

社会学家对于创造出整个的、具体的人文主义能有帮助。社会生活的重要表现和艺术品有些相同的地方,它们都是在无意识的层次上形成发展出来的,社会生活因为是集体的产物,艺术品虽然是个人的产品,情况还是如此。两者之间的这项差别是次要的,而且只是表面的,因为社会现象是公众所造成的,艺术品则是为公众而创造;公众使两者具有同一个公分母与衡量的准绳,同时决定两者的创造条件。

因此,我们常常把一个城镇和一首交响曲或一首诗相比较,这种比较并不全然只是比喻。事实上,城镇和交响曲或诗都是同性质的事物。城镇可能还比艺术品更为宝贵,更值得珍惜,因为它就站在自然与人造物的交界点上。城镇事实上是由一群动物组成的社会,一群动物把自己的生物史局限在其疆域之内,同时却又依据自己是能思考的动物而具有的种种动机和目的将之改造;因此,不论是在发展过程上,还是在形态上,城镇同时是生物上的生殖、有机的演化与美学的创造。城镇既是自然里面的客体,同时也是文化的主体;它既是个体,也是群体;是真实,同时是梦幻;是人类最高的成就。

#摘 #忧郁的热带 #克洛德·列维·斯特劳斯

▎ 追寻权力

“每一个人,”夏多布里昂写道:“身上都拖带着一个世界,由他所见过、爱过的一切所组成的世界,即使他看起来是在另外一个不同的世界里旅行、生活,他仍然不停地回到他身上所拖带着的那个世界去。”[夏多布里昂所写的《意大利之旅》12月11日条下所记]从此以后,可能把两个不同的世界之间沟通起来。

#摘 #忧郁的热带 #克洛德·列维·斯特劳斯

▎ 媒体是“群—时代”

当今社会,过度交流创造出语言和交际的无效积聚,催生了成群的交际和信息,它们却既不提供信息,也不构成交流。这里说的不仅是让交际日益臃肿杂乱的狭义的垃圾,而且也包括通过如微博等网络实践而出现的社交群众。拉丁语社交的意思是:一起做事,统一,给予,或者共同拥有。交流是一种形成共同体的行为。然而从某一时刻起,它不再是交流性的了,而仅仅是堆砌。因此,信息不再建构形态,而是解构形态。信息导致失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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交流制造亲近。过多的交流却并不自动制造更多的亲近。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过度接近转化成一种无距离的冷漠。这里产生了关于亲近的辩证法。过度接近,破坏了那种可能比无距离还要近的亲近。这里说的是一种被远所驱动的近,一旦扩张性的亲近过度了,这种近就消失了。扩张性的泛滥和过量,会导致麻木迟钝和精力涣散,也就是感知的角质化。这种角质化令感知对不显见的、迟疑的、静止的、私密的、细微的东西浑然不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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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此,米歇尔·塞莱斯写道:“铺天盖地的文字和图片强迫我们去阅读,而世间万物恳请我们的感官给予意义。后者吁请,前者命令。我们的感官创造了世界的意义。我们的产品已经有了——肤浅的——意义,它们越粗糙,越近似垃圾,这种意义就越容易被感知。图片——绘画垃圾;标识——文字垃圾;广告——视觉垃圾;短片——音乐垃圾。这些简单低级的符号强迫你去关注,阻断了更不易察觉的、隐秘的、沉默的、常因遭无视而毁灭的风景;因为,拯救万物的正是感知。”

#摘 #暴力拓扑 #韩炳哲

▎ 暴力的宏观逻辑

暴力总是作为内在性的载体。击碎一块石头还不算暴力。拥有内在性的不仅仅是人,还有共同体或者体系。他们都具有一种自我中心的努力方向,即自我安放。作为来自外界的破坏性入侵,暴力是去内心化的,它使得那个安放的自我惊慌,因而它如此令人不安。在安置的同时,总是存在着撤销的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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社会的日益扩张化,还令每一种暴力形式,无论生理的还是心理的,皆令人发指。然而这并不意味着暴力的终结,因为暴力不只产生于对他者的排斥,而且还来自过剩的扩张。扩张导致的暴力不是剥离性的,而是饱和性的;不是执行式的,而是穷尽式的;不是基于社会排斥,而是基于逆城市化;它的表现不是镇压,而是抑制。

#摘 #暴力拓扑 #韩炳哲

▎暴力的政治学

“性格”是一种排斥现象,因为它的前提是排除和否定。“拥有多于一个唯一真正的敌人”,是一种性格弱点。拥有多于一个唯一真正的朋友,于是也标志了一种性格缺陷。尽管是排斥的,或许恰恰因为排斥性,性格反倒令自我有了形状并得以巩固。决策与排他具有快刀斩乱麻般的暴力,有赖于此,“性格”才有了严酷性,才与今天这个首先不问一切关联的绩效社会水火不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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统治与荣耀早已离开了政治领域,着陆在资本的内在空间。广告表现的是基督教礼拜唱诵的资本主义版本。赞颂新型产品的明星们,就是当今的天使。资本主义的赞歌制造出荣耀。那是统治的美丽表象,这个统治仅仅适用于资本。资本万岁的时代收获的欢呼喝彩,如今叫作消费。

#摘 #暴力拓扑 #韩炳哲

▎暴力的心理学

暴力并非只来源于纷争或冲突等排斥性,而且还来自达成共识所需的积极扩张性。资本的大一统如今好似将一切吸收吞没,它表达出的是一种共识性暴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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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们对自己施加暴力,进行自我剥削。由外而来的暴力退场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自生的暴力,它比前者更加致命,因为这种暴力的受害者误以为自己活在自由里。

#摘 #暴力拓扑 #韩炳哲

▎暴力的考古学

在鲜血与金钱之间存在着一种相似的本质。资本的运作方式就像现代曼纳一样,你拥有的越多,就越强大,越坚不可摧,甚至越妄想长生不死。金钱从词源上就已经点明献祭和狂热崇拜之间的关系。因此,还可以说,金钱原本就是人们用来赢取动物祭品的一个交换手段。谁如果拥有许多钱,那也就意味着他占有许多动物祭品,可以随时用来宰杀献祭。如此一来,他就得到了一种巨大的野兽般的杀戮暴力。于是乎,金钱也好,资本也罢,都成为一种对抗死亡的手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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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活从未像今天这样短暂易逝。无一物能够持续长存。由于存在的缺失,神经质出现了。调动并促进生命进程,就是在尝试与空虚较劲,而空虚是死亡的前奏。一个被怕死癔病笼罩的社会,是一个活死人社会,既不能生,也无法死。弗洛伊德也清楚这种致命的幸存辩证法,所以会用这样一句话为《合乎时代的战争与死亡》一文作结:“如果你想生,那么就先面对死。”这也就是要在生活中赋予死亡更多空间,以免生活被粗暴地简化为不死的生命:“在现实中,在我们的头脑中,为死亡留有一席之地,给它应有的地位,让我们迄今为止如此小心翼翼地压抑在潜意识里的死亡观多见见光,难道不是更好吗?这似乎不是一种进步,反倒像是某种程度的退步,一种倒退;但它却有个优点,即正确认识真相,让日子重新变得好过。”

#摘 #暴力拓扑 #韩炳哲

▎监控社会

如今的监控社会有一个独特的全景结构。与相互孤立的边沁式全景监狱里的犯人不同,监控社会的居民互相联网,彼此交流。为透明提供保障的不是孤单和独立,而是超交际。最重要的是,数字化全景监狱的特殊性首先在于,居民们通过自我展示和自己揭露,参与到它的建造和运营之中。他们在全景市场上展示自己。色情展示与全景监控相辅相成。暴露狂和窥淫癖为作为数字化全景监狱的网络提供食粮。当人们不是因为外部强迫,而是出于自发的需求去暴露自己之时,当对不得不放弃个人私密领域的恐惧让位于不知羞耻地展示自己的需求之时,监控社会便趋于完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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透明和权力难以调和。权力喜欢把自己隐藏起来。“秘密实践”是权力的技术之一。透明破除了权力的秘密领域。然而,彼此透明只能通过长期监视才能达成,这种监督日渐变得毫无节制。这就是监视社会的逻辑。除此之外,完全监控也破坏了行动自由,并最终导致强制一致。信任产生自由的行动空间,它不可能简单地被监控所取代:“人民必须相信并信任他们的统治者;他们的信任保障了统治者获得一定的行动自由,人民自己也无须不断地进行考核和监视。如果没有这种自主性,他便真的寸步难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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信任只在“知”与“不知”之间才有可能存在。信任意味着,在面对他者时,即使“不知”也要与对方建立一种肯定的关系。这能使人在欠缺“知”的情况下仍然可以有所行动。如果我事先就知晓一切,那么信任就成了多余的。透明是一种消除了所有“不知”的状态。在透明盛行之地,便没有信任存在的空间。其实,人们应该说“透明破坏信任”,而不是“透明创造信任”。恰恰于信任不在时,人们对“透明”的呼求声才愈发响亮。在以信任为基础的社会中,人们是不会执意要求透明的。透明社会是一个不信任的、怀疑的社会,由于信任日渐消失,社会便开始依赖监控。对透明的大声呼求恰恰表明,社会的道德基础已然脆弱不堪,真诚、正直等道德价值越来越失去其意义。作为一项新的社会命令,透明正在取代日渐式微的道德审查机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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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透明社会中不可能形成真正意义上的“共同体”。这里只会偶然产生由彼此独立的个体,或者说由“自我”组成的“人群”或“大众”,他们或是追逐着一种共同的兴趣爱好,或是一起围绕着一个品牌,即“品牌社群”。这些“人群”与“集会”不同,“集会”是有可能共同开展政治行动,有可能成为“我们”的。“人群”却缺乏精神。如“品牌社群”这样的“人群”构成的是一个没有任何内部密度的叠加式的群体。消费者心甘情愿地将自己交付给全景监视,让对方来操控并满足自己的需求。在这一点上,社交媒体与全景监狱并无太大区别。交际和商业合而为一,自由与控制不分彼此。向消费者开放生产关系意味着相互透明,而这种开放最终被证明为社会的极致剥削。社会被进行了可操作化处理,并被降级为生产过程中的一个功能要素。它的首要功能是优化生产关系。消费者所获得的表面上的自由不具备任何否定性。它们不会再构成有可能质疑系统内部的外在。

#摘 #透明社会 #韩炳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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