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但愿那另一种觉醒,死亡,
能给我不含记忆的时间。

▎缅甸佛寺基荣之旅

人类在其自身的心理思想与历史的脉络中行动,在其身上不但存在着他以前所曾采取过的种种立场,而且还具有一切他将来会采取的种种立场。他同时存在于一切地点,他是一个往前冲的群众,不断地重现以前出现过的所有一切阶段。因为我们存在于好几个世界里面,每个世界都比包含于其中的世界更真实,但又比将之包含在内的世界更不真实一些。有些世界能经由行动而被我们认知;有些则只在思想中经历过;然而不同的世界并存所造成的外表上的矛盾,其得到解决的方式是由于我们都觉得有责任要把最亲近的世界赋予意义,而拒绝承认较疏远的有任何意义;实际上,真理存在于一步步地把意义扩大的过程中,这个过程与我们的感觉正好相反,一直到意义本身涨大到爆裂为止。

...

就像个人并非单独存在于群体里面一样,就像一个社会并非单独存在于其他社会之中一样,人类并不是单独存在于宇宙之中。当有一天人类所有文化所形成的色带或彩虹终于被我们的狂热推入一片空无之中。只要我们仍然存在,只要世界仍然存在,那条纤细的弧形,使我们与无法达致之点联系起来的弧形就会存在,就会展示给我们一条与通往奴役之路相反的道路。人类或许无法追随那条道路前行,但思考那条道路使人类具有特权使自己的存在有价值。至于中止整个过程本身,控制那些冲力,那些逼迫人类把需要之墙的裂缝一块块的堵塞起来,把自己关在自己的牢笼里面沉思自己工作成绩的冲力。这是每个社会都想取得的特权,不论其信仰是什么,不论其政治体系如何,也不论其文明程度的高低。在这种特权上面,每个社会把它的闲暇、它的快乐、它的心安自得以及它的自由都联系其上。这种对生命不可或缺的、可以解开联系的可能性————哦!对野蛮人说声心爱的再见,对探险告别!————这种可能性就是去掌握住,在我们这个种属可以短暂的中断其蚁窝似的活动,思考一下其存在的本质以及其继续存在的本质,在思想界限之下,在社会之外之上:对一块比任何人类的创造物都远为漂亮的矿石沉思一段时间;去闻一闻一朵水仙花的深处所散发出来的味道,其香味所隐藏的学问比我们所有书本全部加起来还多;或者是在那充满耐心、宁静与互谅的短暂凝视之中,这种凝视有时候,经由某种非自愿的互相了解,会出现于一个人与一只猫短暂的互相注目之中。

1954年10月12日—1955年3月5日

#摘 #忧郁的热带 #克洛德·列维·斯特劳斯

▎一小杯朗姆酒

文明的迷人之处主要来自沉淀其中的各种不纯之物,然而这并不表示我们就可借此放弃清理文明溪流的责任。由于在两方面都对,我们也就必须承认错误。要照理性办事,设法增加产量以便能降低单位生产成本,这是对的。但是去颂赞那些我们正努力要加以消除的各种不完美,这也是对的。社会生活也就是一种毁灭掉使社会生活有味道之东西的过程。一旦我们不再考虑自己的社会而改研究其他异社会的时候,似乎这种矛盾就消失了。我们自己深陷在我们自己社会的淡化过程之中,因此在某意义上说来,乃是利害相关的一方。我们根本没有办法不去想要那些我们本身的处境逼着我们去达成的事物;而当我们面对的是其他社会时,情形就完全改观:在第一个例子中根本无法维持的客观性分文不取地就送到我们手中。由于我们只是正在进行中的转形的旁观者,而不是其活动代理,我们也就更能比较评估其未来与过去,因为这些都只是美学沉思或智性思考的课题,而不是深深印在我们心灵上面的灵魂的焦虑。

...

如果我们以我们自己给自己定下的目标为标准来衡量其他社会群体所取得的成就的话,我们有时候不得不承认别的社会群体的成就是更为可观;但是在这样做的时候,我们自己就握住了评断他们的权利,也就因此而鄙夷他们所有的那些并不和我们自订的目标吻合的目标。这样子我们就在隐约之间自认为我们的社会,我们的习惯与规范享有一种特殊的优越地位,因为本由另外一个社会群体的观察者会对同样的事例下不同的评断。

...

每一个社会都在既存人类诸种的可能性范围之内做了它自己的某种选择,而那些各种不同的选择之间无从加以比较,所有那些选择全都同样真实有效。

#摘 #忧郁的热带 #克洛德·列维·斯特劳斯

▎ 鲁滨孙

我自己,还有我的专业,或许都犯了错误,错误地以为人并不一直就是人,是一样的人;认为有些人因为他们的肤色和他们的习惯令我们吃惊而更值得我们注意。我只要能成功地猜测到他们是怎样的,他们的奇异性立刻消失;那样的话,我不是大可留在我自己的村落里吗?然而,如果是像现在我所碰到的情况,他们能保持他们的奇异性,而我既然根本没有办法得知他们的奇异性之内容,那也就对我毫无用处。在这两个极端之间,我们生存所赖的种种借口,是由什么样模棱两可的例子所提供的呢?归根结底,人类学所做的研究观察,只进行到可以理解的程度,然后就中途停止,因此在读者心中所造成的混淆,用一些被某些人视为理所当然的习惯来使事实上相似的其他人感到惊讶,这样做,受骗的到底是人类学家自己呢,还是读者?到底是那些相信我们的读者受骗呢?还是我们人类学家自己?我们在没有把作为我们的虚荣心之借口的那些残剩的原始文化社会之神秘性都去除以前不会感到满意。(或许我才是真正的受骗者吧?)

#摘 #忧郁的热带 #克洛德·列维·斯特劳斯

▎ 家庭生活

在黑暗的草原里面,营火熊熊闪光。靠近营火的温暖,这是越来越凉的夜里而唯一的取暖方法;在棕榈叶与枝所形成的不牢靠的遮蔽物后面,这些遮蔽物都是在风雨可能吹打的那一面临时赶工搭建起来的;在装满整个社区在这个世界上的所有一切少许的财富的篮子旁边;躺在四处延伸的空无一物的地面上,饱受其他同样充满敌意、无法预料的族群的威胁之下,丈夫们与妻子们,紧紧地拥抱在一起,四肢交错,他们知道是身处于彼此互相支持和抚慰之中,知道对方是自己面对每日生活的困难唯一的帮手,知道对方是那种不时降临南比克瓦拉人灵魂的忧郁之感的唯一慰藉。访问者第一次和印第安人一起宿营,看到如此完全一无所有的人类,心中充满焦虑与怜悯;似乎是某种永不止息的灾难把这些人碾压在一块充满恶意的大地地面上,令他们身无一物,完全赤裸地在闪烁不定的火光旁边颤抖。他在矮树丛中摸索前行,小心地不去碰到那些在他的视线中成为火光中一些温暖的反影的手臂、手掌和胸膛。但这副凄惨的景象却到处充满呢喃细语和轻声欢笑。成双成对的人们互相拥抱,好像是要找回一种已经失去的结合一体,他走过其身边也并没中止他们的相互爱抚的动作。他可以感觉得出来,他们每个人都具有一种庞大的善意,一种非常深沉的无忧无虑的态度,一种天真的、感人的动物性的满足,而且,把所有这些情感结合起来的,还有一种可以称为是最真实的、人类爱情的最感动人的表现。

#摘 #忧郁的热带 #克洛德·列维·斯特劳斯

▎ 失去的世界

我们(考古学或人类学)面对的问题是如此的大,手头上的指引大纲是如此微细而不确定,而过去的历史中有那么一大段的时间又被如此无法挽回地抹掉消失,加上我们思索的根据基础又如此不坚固,甚至连最不重要的地理勘察都让研究者深感无法确定,以致徘徊于最谦卑的听天由命与最异想天开的野心勃勃之间:他知道不可或缺的重要证据已经失去,他知道他一切的努力所得的结果最多也仅仅是翻一下问题的表面;但话说回来,说不定他会撞见一些奇迹性地被保留下来的痕迹证据,把真相照明?什么都不可能,因此一切都可能。我们在里面奔驰的黑暗过分浓厚,使我们无法对这片黑暗说任何话;我们甚至不能说这片黑暗注定要一直持续下去。

#摘 #忧郁的热带 #克洛德·列维·斯特劳斯

▎懊悔

我已具备人所能够具备的
最深的罪孽。我一直没有欢乐。
让忘却的冰河把我带走,
不必怜悯,让我投身其中。
我的双亲生我养我,是为了一个
高于人类日夜嬉逐的信念,
为大地,为空气,为水,为火。
我伤了他们的心,我没有欢乐。
我的生活辜负了他们青春的期望。
我把心用在了艺术对称的执拗
以及它所有织就的琐事上。
我的双亲给我勇气,但我怯懦。
这勇气陪伴着我,自从我开始生活:
一个沉思者无法将这阴影摆脱。

#摘 #诗选 #博尔赫斯

▎我的一生

这里,又一次,记忆压着我的嘴唇,
我无与伦比,却又与你相似。
我就是那紧张的敏感:一个灵魂。
我固执地接近欢乐,
也固执地偏爱痛苦。
我已渡过重洋。
我踏上过许多块土地;见过一个女人
和两三个男人。
我爱过一位高傲的白人姑娘,
她有着西班牙的宁静。
我看到过一望无际的郊野,那里
落日未完成的永恒已经完成。
我看到过一些田野,那里,吉他
粗糙的肉体充满苦痛。
我调用过数不清的词汇。
我深信那就是一切,而我也将
再看不到再做不出任何新鲜的事情。
我相信我贫困和富足中的日夜
与上帝和所有人的日夜相等。

#摘 #诗选 #博尔赫斯

▎没有材料的自传

121.解脱和力量

我对每个人都很好奇,渴望一切,渴望所有的想法。我意识到并不是所有的东西都能看到,并不是所有的东西都能读到,也并不是所有的想法都能折磨我,好像我失去了……

但是我不能全神贯注地看东西,不能很仔细地阅读,也不能连续地思考。我对任何事情都是一个热情而又无足轻重的业余爱好者。我的灵魂太虚弱了,无法承受自己热情的力量。我由未完成的废墟组成,我是一片让人无奈的景观。

当我集中精力时,我就会走神;我身上的一切都是装饰,都是朦胧的,就像在雾霭中举行的一场盛大的庆典。

期待已久的塞巴斯蒂安国王在一个雾蒙蒙的早晨回归了,这符合历史。所有的历史都在迷雾中来来去去,有记载的最伟大的战斗、最壮丽的场面和最深远的成就只不过是在雾霭中举行的一场盛大的庆典,是在黄昏和终被毁灭的远方举行的游行。

我的灵魂是有表现力的,也是实质性的。要么我作为一个社会性动物在非存在中停滞不前,要么我醒来。如果我醒来,我会把自己投射到文字中,仿佛它们就是我的刚刚睁开的眼睛。如果我思考,这个想法就会以清晰而有节奏的句子跃入我的脑海,而我永远也说不清,是在说出之前我就思考了这个想法,还是在意识到自己刚刚说了之后才思考的。如果我注意到自己在做梦,文字就会立刻涌入我的脑海。在我心中,每一种情感都是一幅图画,每一个梦想都是一幅带音乐的画。我写的东西可能不好,但比起我的所思所想,我写的东西具有更多我本人的元素。所以,我有时认为……

我的一生都在讲述着我自己,而当我一俯下身去,我那最微小的沉闷就被磁力吸引,在五颜六色的音乐深渊中,绽放出花朵。

这是一种肉欲的倾向,想把每一种思想当成一种表达方式来思考,或者更确切地说,把每一种思想都转化为一种表达,把每一种情感都看作具有色彩和形状,甚至把每一种否定都看作是一种节奏……

我写得很有表现力;我甚至不知道我的感受。一半的我困了,另一半却毫无感觉。

当我真正了解自己的时候,我就是女人……

庄严黄昏的鸦片,在黑暗中伸出的奇迹,当手从碎片中缩回……

有时,集中的图像流和正确的词语在我混乱的脑海中展开,它们是如此强烈、如此迅速、如此丰富,以至于我狂怒、扭动、哭泣——因为我失去了它们。每个人都有属于自己的那一刻,在那一刻之外谁也记不住。就像情人怀念爱人的脸,他瞥见过那张脸,但没有记住。我只记得最近的事,我向往事的深渊探过身去,一个个画面和想法闪过,还有在雾霭中死亡的人物,而他们就是在雾霭中形成的。

流体、心不在焉、无关紧要,我迷失在自己无法触及的地方,仿佛我在虚无中被淹没了。我成了交易的对象,说出这个词后闭嘴,就包含了一切。

一个词的节奏,它所唤起的意象,它所代表的思想,这些在每个词中都是必然联系在一起的。对我来说,这些都与超然相联系。只要想一个词,我就能理解三位一体的概念。我想到“数不胜数”这个词。之所以选择它作为例子,是因为它抽象而不常见。但是,如果我在我的生命中听到它,就像巨大的波浪在无边无际的海洋中不停地翻滚,发出巨响。它们变成了微微发光的天空,发着微光的不是星星,而是所有充满音乐节奏的波浪。一种无限延伸的想法在我心中出现,就像一面旗帜,上面布满了星星,发出海洋的声音——所有的星星都倒映在海面上。

#摘 #不安之书 #佩索阿

▎没有材料的自传

115.学会表达

大多数人苦于不能去表达他们的所见或所思。他们说,没有什么比用语言给螺旋下定义更困难的了。他们要求用手来比画,这样显得比较自然。手平稳快速地向上转动,这样我们的眼睛就会看到一个体现在钢丝弹簧里的抽象形象。螺旋是一种不断上升的圆圈,不会闭合。我发现,大多数人永远也不敢用这种方式去定义它,因为他们认为下定义就是用别人期望的方式去表达,而不是用定义本身要求的方式去表达。更准确地说,螺旋是一种潜在的圆圈,它旋转上升,是一个永远也画不完整的圆。不过,这个定义仍然抽象。我要采用具体的概念,一切就会变得清晰起来:螺旋就像不是蛇的蛇,垂直缠绕着虚无。

所有的文学作品都试图使生活变得真实。众所周知,即使我们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生活仍然通过一种直接、真实的形式表现出绝对的不真实。乡村、城市和我们的观念不过是完全虚构的事物,是复杂的自我感觉的产物。我们的观感不可言传,除非用文学手段来展现。孩子们尤其富有文学性,因为他们说出的是自己的感受,而不是别人教给他们的感受。有一次,我听见一个孩子说他的眼泪就要流出来了,他没有说“我想哭”。大人,也就是傻瓜才会这么说,而这个孩子却说“我感觉到了眼泪”。这句话多么有文采,像是受到了著名诗人的影响,如果这个诗人能想出这句话的话。它明确表明了温热的眼泪几乎就要夺眶而出,我们能体会到这种液体的酸涩感。“我感觉到了眼泪”,那个孩子恰到好处地给他的螺旋做出了定义。

去表达!学会如何去表达!学会如何通过书面表达和语境而存在!这就是生活中最重要的东西,剩下的就是男人和女人,想象中的爱情和矫饰浮华,领悟和被疏忽的伎俩,蠕动的人类——就像被毫无意义的蓝天这块抽象的巨石压着的蠕虫。

#摘 #不安之书 #佩索阿

▎没有材料的自传

110.我们爱过谁

我们从未爱过什么人。我们的所爱不过是某人的理想化身。我们爱的是我们自己的观念,即我们的自我。

这一点适用于爱的全部范围。在性爱中,我们通过另一个人的身体,寻找自己的愉悦。在无关性的爱中,我们通过自己的观念,寻找自己的愉悦。但事实上,从逻辑上说,他是完美的爱的逻辑表达者。他是唯一不会伪装和欺骗自己的人。

一个灵魂和另一个灵魂之间的关系,通过诸如共同的语言和辅助的手势等不确定和多变的事物来表达,是异常复杂的。遇见其实是非遇见。两个人在说“我爱你”或双方都这么想、这么感觉时,各自有着不同的想法、不同的生活,甚至可能在全部抽象的印象里有着不同的色彩或芳香,这种抽象印象构成了这个灵魂的活动。

今天的我是透明的,仿佛并不存在。我的思绪如骷髅般裸露,没有表达幻想的血肉之躯。这些我起先构思然后放弃的想法,是凭空而来的——至少并非出自我意识里的潜意识。这些想法或许是关于那个销售代表对他女友失望的事情的;或许是我从罗曼蒂克故事里读到的一句话,故事印在本地报纸上,是从外国报纸上翻译过来的;或许只是一种隐隐的不适,但并非是某种生理不适。

评论维吉尔的诗的人错了。理解是最令我们厌倦的事情。生活意味着不要思考。

#摘 #不安之书 #佩索阿

▎淡淡的血痕中——记念几个死者和生者和未生者

目前的造物主,还是一个怯弱者。

他暗暗地使天变地异,却不敢毁灭一个这地球;暗暗地使生物衰亡,却不敢长存一切尸体;暗暗地使人类流血,却不敢使血色永远鲜秾;暗暗地使人类受苦,却不敢使人类永远记得。

他专为他的同类——人类中的怯弱者——设想,用废墟荒坟来衬托华屋,用时光来冲淡苦痛和血痕;日日斟出一杯微甘的苦酒,不太少,不太多,以能微醉为度,递给人间,使饮者可以哭,可以歌,也如醒,也如醉,若有知,若无知,也欲死,也欲生。他必须使一切也欲生;他还没有灭尽人类的勇气。

几片废墟和几个荒坟散在地上,映以淡淡的血痕,人们都在其间咀嚼着人我的渺茫的悲苦。但是不肯吐弃,以为究竟胜于空虚,各各自称为“天之僇民”,以作咀嚼着人我的渺茫的悲苦的辩解,而且悚息着静待新的悲苦的到来。新的,这就使他们恐惧,而又渴欲相遇。

这都是造物主的良民。他就需要这样。

叛逆的猛士出于人间;他屹立着,洞见一切已改和现有的废墟和荒坟,记得一切深广和久远的苦痛,正视一切重叠淤积的凝血,深知一切已死,方生,将生和未生。他看透了造化的把戏;他将要起来使人类苏生,或者使人类灭尽,这些造物主的良民们。

造物主,怯弱者,羞惭了,于是伏藏。天地在猛士的眼中于是变色。

一九二六年四月八日。

#摘 #野草 #鲁迅

▎立论

我梦见自己正在小学校的讲堂上预备作文,向老师请教立论的方法。

“难!”老师从眼镜圈外斜射出眼光来,看着我,说。“我告诉你一件事——

“一家人家生了一个男孩,合家高兴透顶了。满月的时候,抱出来给客人看,——大概自然是想得一点好兆头。

“一个说:‘这孩子将来要发财的。’他于是得到一番感谢。

“一个说:‘这孩子将来要做官的。’他于是收回几句恭维。

“一个说:‘这孩子将来是要死的。’他于是得到一顿大家合力的痛打。

“说要死的必然,说富贵的许谎。但说谎的得好报,说必然的遭打。你……”

“我愿意既不谎人,也不遭打。那么,老师,我得怎么说呢?”

“那么,你得说:‘啊呀!这孩子呵!您瞧!多么……。阿唷!哈哈!Hehe!he,hehehehe!’”

一九二五年七月八日。

#摘 #野草 #鲁迅

▎题辞

当我沉默着的时候,我觉得充实;我将开口,同时感到空虚。

过去的生命已经死亡。我对于这死亡有大欢喜,因为我借此知道它曾经存活。死亡的生命已经朽腐。我对于这朽腐有大欢喜,因为我借此知道它还非空虚。

生命的泥委弃在地面上,不生乔木,只生野草,这是我的罪过。

野草,根本不深,花叶不美,然而吸取露,吸取水,吸取陈死人的血和肉,各各夺取它的生存。当生存时,还是将遭践踏,将遭删刈,直至于死亡而朽腐。

但我坦然,欣然。我将大笑,我将歌唱。

我自爱我的野草,但我憎恶这以野草作装饰的地面。

地火在地下运行,奔突;熔岩一旦喷出,将烧尽一切野草,以及乔木,于是并且无可朽腐。

但我坦然,欣然。我将大笑,我将歌唱。

天地有如此静穆,我不能大笑而且歌唱。天地即不如此静穆,我或者也将不能。我以这一丛野草,在明与暗,生与死,过去与未来之际,献于友与仇,人与兽,爱者与不爱者之前作证。

为我自己,为友与仇,人与兽,爱者与不爱者,我希望这野草的死亡与朽腐,火速到来。要不然,我先就未曾生存,这实在比死亡与朽腐更其不幸。

去罢,野草,连着我的题辞!

一九二七年四月二十六日,鲁迅记于广州之白云楼上。

#摘 #野草 #鲁迅

▎没有材料的自传

102.两面性

一个聪明的主意,若是没有和愚蠢混在一起,是不会被普遍接受的。集体思想之所以愚蠢,是因为它是集体的。不离开自己的边界,任何事物都无法进入集体领域——就像一种通行税——它包含了智识的大部分内容。

在青少年时期,我们具有两面性。我们过人的先天智力和缺乏经验的愚蠢共同存在,形成一种不那么出众的第二智力。而后,这两种智力联结起来。年轻人总是犯错误,不是因为缺乏经验,而是因为两种智力没有联结起来。

如今,一个智力出众的人唯一要做的事情就是放弃。

#摘 #不安之书 #佩索阿

一个星期天下午的观察

在灰紫色花岗石面前熔解的空气
一个像四月的十二月下午的天空
聋子学校的半大学生
一对牵着狗的笨夫妇
一只强奸母鹅的公鹅

彼此毫无关系的一切事物之毫无关系的组合

一只火色的猫
一辆巡逻的警车
克勒尔维茨桥旁的厕所的打开的门
三个补水管漏洞的男人

彼此毫无关系的一切事物之关系

夏天下午在公园里一次拥抱的回忆
变得越来越暗的房屋
圣诞夜的星星
沙德咖啡店和我们再也不去坐的桌子

摆着葡萄干和杏仁的橱窗
像刀一样刺进胸膛的记忆
意识到你是可以达到的
意识到你是不可达到的

一切既成物的浓缩
电车上我身旁的空位置
一个带月亮颜色的灯笼的光
不可理解的句子如无常万物不过是个比喻

#摘 #诗选 #海因茨·切肖夫斯基

啊 米沙

1

去年秋天的信上
翻覆埋怨你的沉默
你回信说
读得十分痛苦

啊米沙
凭上帝的爱
别生我的气想想我
一颗被人抛弃的石子

我在此地
孤立生活
避免惹人注目
一如往昔

尤有甚者
五年来
我和一个警察
共度光阴

偶尔上天赐我
完全独处
我内在的东西
已被扼杀了很多

也生出新东西
我曾经提到过的病
类似癫痫
又不是癫痫

2

我看透了莠氓
盗贼的作为
小人物的命运
我没有白费时间

对于俄国庶民的了解
敢诩数一数二
有点自鸣得意
希望你能见谅

大家设法宽慰我
说都是老实人
我惧怕老实人
甚于惧怕有心机者

3

冻彻骨髓
坐十个钟头的无篷雪橇
站上暖和的房间
也无济于事

一八四九圣诞夜
十二时
镣铐第一次加诸我身
它们重约十磅

步履维艰
心如铅沉
脉搏跳得特别怪
反而不觉得痛苦

野外清爽的空气
有恢复精神的效益
在一切新经验之前
总会有奇异的活力和渴望

4

无篷的雪橇上
一路张目远眺
喜气洋洋的彼得堡
屋舍灯火通明

驶近你的家宅
你告诉过我
孩子们要跟爱弥丽
一起去参加圣诞宴会

啊那幢房屋
我心摧割
时隔多年还记得
向它们这样暗暗道别
抵雅洛斯拉渥
天泛鱼肚色
史罗塞堡小客栈
我们牛饮了一番

八月监禁六十里雪橇
饕餮亢奋的胃口
至今思之
犹有余乐

5

跨越乌拉山脉
才叫凄惨呢
马匹和雪橇深陷雪地
时已夜晚

从雪橇上爬下
站着一直等
等它们救出来
四野狂风暴雪


立在欧洲亚洲交界线上
眼前西伯利亚不可知的未来
背后我们过去的一切
这时才泪如雨下

一八五〇年一月十一日
来到托包斯克
当局检查搜身
把钱悉数取走

那少校柯里富佐夫
难以想象的小暴君
某某因睡觉向右不向左躺
从头到脚一顿鞭刑

6

天气冷得水银也凝定
小窗子两面结冰
到处有透风的罅缝
整个冬季零下四十度

鄂木斯克穷乡僻壤
一棵树也没有
需要书和钱
尤其是黑格尔的哲学史

几乎全部是军人
肮脏放荡极了
要不发现一二良性者
我真会愤懑而堕落

早该拆除的木房子
壁板全已腐烂
地上污秽一英寸厚
窗棂上冰厚三英寸

前面一个大木槽
供便溺用
几乎无法呼吸
囚犯自身也臭得像猪

没有席垫
短袄作盖被
两腿总露在外面
夜复一夜受冻

7

再爱
开始新的生活
一想到这个
我就恶心
这才明白
已死者
非可代替
新的爱无由也不应该

模糊的怔忡
绝望的状态
未曾有过的心情
十足寂寞


注:此七章,皆以陀思妥耶夫斯基在西伯利亚所写的信为蓝本,仅加整饬。尼采认陀思妥耶夫斯基为“唯一有以教我的心理学家”,他庆幸这意外的收获,甚至比发见司汤达尤有过之——我则尊尼采与陀思妥耶夫斯基为一对伟大的“括号”,尼采是“(”,陀思妥耶夫斯基是“)”,凡我服膺的先辈,都在此括号中。

#摘 #诗选 #木心

▎十四行三章 (选一)



听着,黛西。当我死去,虽然
你可能没什么感觉,但你必须
告诉我伦敦所有的朋友,我的死
如何让你痛苦,然后去吧,

去到约克,你说的你出生的地方
(但我并不相信你说的任何事情……),
告诉那个可怜的男孩,他曾给过我
那么多快乐的时光(可以肯定,

你对此一无所知),说我死了。
甚至他,我以为我真诚地爱过的他,
也不会关心……然后去把消息

散播给那个奇怪的女孩赛西丽,
她相信终有一天,我会伟大……
去他妈的生活,走在其中的每个人!……

1913.12(在一艘开往东方的船上)

#摘 #诗选 #佩索阿

▎北方哀歌

国家忽冷忽热,鄂木斯克的囚犯
看穿了一切,对一切都已绝望。
瞧,他现在会把万物都搅乱,
然后他在造成的混乱中
像个魂灵腾空而起。子夜钟声。
笔——簌簌写个不停,许多页稿纸上
都带有谢苗诺夫练兵场的味道。

我们准备出生,告别了空无,
准确地计算了时间,
以便不放过任何一个
未见过的场面。

#摘 #诗选 #安娜·阿赫玛托娃

▎情人・为gyz而作・2001-9-19

后来那些悱恻缠绵就渐渐
被埋没,不可能和人谈起
偶尔的香烟环绕着傍晚
那个人,怎么就那样消失了
你微微笑了一下,怎么
那样容易就忘却了,就连
夏天的茶叶还没有被泡白
就连还没有彻底清除的伤感
都在提醒你,有时候,路过一处
或者,嚼到一粒艰涩的米
忽然,升腾起耻辱的幸福感
最黑暗的黑暗还没有来临
他苍白的面庞在我双手中浮现
是一颗魂灵或者早夭的爱情

#摘 #诗选 #马雁

▎此和彼

每个人,终其一生都携带着一面镜子,就像他的影子一样,独一无二、无法摆脱。

...

诚实的自画像极为罕见,因为一个人获得自身意识的前提是他有要描绘自画像的欲望,而这时,他又几乎总是已经发展出了自我意识,这种自我意识描绘着正在描绘他自己的自己,并加入人为的增亮部分及戏剧性的阴影。

...

文化是已经沉睡或耗尽的历史,是第二自然。

...

只要涉及个体生活,自传就有可能给出一个人的历史的更真实图景,胜过最出色的传记所能给出的图景。但传记作者可以感知到自传作者所无法感知到的东西:一个人的文化,他认为理所当然的预设条件加之于他生命之上的影响。

...

一个人无法想象比他实际具有更多或更少的想象力的样子。

...

私人信件、日记等,可以划分为两类,一类是作者在其中掌控着自己的处境——他所写的是他选择去写的——另一类是处境命令他写下的。个人和非个人之间的界限在这里是模糊不清的:假如作者就像审视另一个人一样审视处身于这个世界的自己,那么第一类就是非个人的;如果他只是作为个人行为审视自己的书写,那它就是个人的——信件的签名是他本人的,他对信件的内容负责。反之亦然,如果作者与自己所写的一致,那么第二类就是个人的;如果是处境而非他自己在促迫着这种一致性,那么第二类就是非个人的。

第二类就是新闻记者们称之为“人类档案”的东西,如果要出版的话,它们应当匿名出版。

...

“当一个人意识到,倾诉烦恼并不能减少烦恼,他就不再是孩子了。”(塞萨尔·帕维泽)确实如此。甚至向自我倾诉也于事无补。大多数人都经历过这样的令人羞耻的时刻:我们又哭又闹,用拳头捶着墙壁,诅咒着创造了我们和世界的力量,希望我们或别的什么人死去。但在这样的时刻,那个遭受痛苦的人的“自我”本应保持老练与得体来寻找其他出路。

我们的痛苦和孱弱,如果不是个人的,是“我们的”痛苦、“我们的”孱弱,那么在文学上就没有任何重要性。只有在我们能将其视为典型的人类境况时,它们才变得重要。痛苦、孱弱,若不能被表述成格言,它们不应该被提及。

适用于自我反省的法则,与适用于向神父忏悔的法则是一样的:“简洁,坦诚,离去”。简短,坦诚,忘记。顾虑重重令人作呕。

...

焦虑以不同的方式影响着身体和意识:它让前者发展出强制力,从而集中于一些特定的动作而排除其他的;它让后者屈服于白日梦,无法集中于任何特定的想法。

...

朋友之间,品味或观点的差异所带来的恼怒就和它们的琐屑程度成正比。

...

我们几乎所有的关系都开始于精神或身体上的相互利用,大部分关系以这种形式延续,一旦任何一方再无任何东西可以交换,关系也就随之结束。

#摘 #染匠之手 #奥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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