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但愿那另一种觉醒,死亡,
能给我不含记忆的时间。
▎54 儿童的困境

毋庸置疑,许多儿童在我们的社会中遭受到极其随意的处置,也必须忍受许多暴力,但是只要有哪个罪犯被确定做了这类事件,我们的社会就会屈服于一种集体性否认阴谋,大声叫喊:不应当把纯粹个人的罪恶看成是社会的普遍罪恶,应当受惩罚的是这个作为个人的罪犯,而不是社会。这种要求报复这个罪犯的喊声越是强大,对罪犯的“惩罚”越是快速,越致命的便是叫喊者暗暗自责的良心,不允许自己的良心知道事实的真相,否则自己的良心就会难以承担真相的重负;或者甚至潜意识中克服自己肮脏的渴望,要求在他的心灵中表现为肮脏的反面。这个过程越是短暂,它的前史也就越是漫长。对性罪犯的“惩罚”毕竟可以追溯到人类的远古时代。那些高喊要求以死刑惩罚性侵儿童罪犯的人们,无非是想通过这类叫嚷完全摆脱自己与暴力的关联,最可能地远离性罪犯,却在做着与罪犯有着相同意志的破坏和物化的前期准备。只是为了心灵有墓园般的静寂而不愿识别,自己与那个陌生的罪犯有着怎样根本相同的行为和表现。

#摘 #性欲和性行为 #福尔克马·西古希
▎无花的蔷薇

5

豫言者,即先觉,每为故国所不容,也每受同时人的迫害,大人物也时常这样。他要得人们的恭维赞叹时,必须死掉,或者沉默,或者不在面前。

总而言之,第一要难于质证。

如果孔丘,释迦,耶稣基督还活着,那些教徒难免要恐慌。对于他们的行为,真不知道教主先生要怎样慨叹。

所以,如果活着,只得迫害他。

待到伟大的人物成为化石,人们都称他伟人时,他已经变了傀儡了。

有一流人之所谓伟大与渺小,是指他可给自己利用的效果的大小而言。

...

▎无花的蔷薇之二

8

如果中国还不至于灭亡,则已往的史实示教过我们,将来的事便要大出于屠杀者的意料之外——

这不是一件事的结束,是一件事的开头。

墨写的谎说,决掩不住血写的事实。

血债必须用同物偿还。拖欠得愈久,就要付更大的利息!

9

以上都是空话。笔写的,有什么相干?

实弹打出来的却是青年的血。血不但不掩于墨写的谎语,不醉于墨写的挽歌;威力也压它不住,因为它已经骗不过,打不死了。

三月十八日,民国以来最黑暗的一天,写。


▎“死地”

世界的进步,当然大抵是从流血得来。但这和血的数量,是没有关系的,因为世上也尽有流血很多,而民族反而渐就灭亡的先例。即如这一回,以这许多生命的损失,仅博得“自蹈死地”的批判,便已将一部分人心的机微示给我们,知道在中国的死地是极其广博。

#摘 #华盖集续编 #鲁迅
▎36 那么究竟什么是性?

直到今天,任何一种能够得到性满足的性生活(性欲和性行为),任何一种成功实现了的性特殊差异,都仍是一件艺术作品;直到今天,谁要想完全理解我们文化中的性,仍然肯定要冒预先建构一种失败的风险。性,总是被认为还蕴含有更多的未知内容,总是还留有那么一点不可再简约的剩余值,而正是这么一点点剩余部分,便是性之所以能够逃脱被任何概念完全概括或包容的命运。如果性被认识论所捕获和去神秘化,那么性便也失去了它诗一般的和令人意外的层面或维度。因为一个概念不会交媾,也不会怀孕。只要仍然只是那些唯心主义者在寻找性的真相,那么有关性的真实性也就仍然处在一种最不可能定义的状态。性欲和性行为的非真实性最主要根基于它所处的社会形态。如果性不再拥有自己的秘密,那么人的性欲和性行为也就并不比一场足球赛更让人感兴趣。这里面也有肯定主义性科学的过错。这样听起来虽然很有那么一些传统的本雅明和阿多诺的意味,但事实却是如此。

...

如果我思考爱神,“即使我只是半个学者,我也感受到了双倍的荣幸”,歌德1795年在他的《罗马哀歌》中这样写道。并且还加上了这样的诗句:“因此要庆幸,活生生的人,在这个充满爱情的温暖地方,/在可怕的遗忘女神把你逃跑的脚,用爱的网,罩住之前”——“这是多么幸福,我们在交换充满信任的吻,/我们在相互吸吮,那流淌着的呼吸和生活的慰藉”。

#摘 #性欲和性行为 #福尔克马·西古希
▎36 那么究竟什么是性?

并不存在某种特定的、可以被认定为标准的性欲和性行为,因而也就不存在某种特定的标准的异性恋或同性恋的性形态。一切不同的性表现和性的结构模式都共同属于人类的生活史,没有一种表现或模式比另一种更为健康或更为正常。所有人都有着一种多形态性恋的根基,并将在一生中不断进行重塑和调整。在所谓人的社会心理中,不仅沉睡着这种对异性、同性或双(多)性恋的欲望,而且还隐藏着一切都不同于他人的愿望,因而就有了从无性欲到多性恋,从无性别的中性到改变性别的变性现象。任何一种精心刻画的性欲和性行为,都是一种贫乏化。这里要强调的是贫乏化这个词的后缀,这个“化”已经展现了一种结痂和钙化,因而是一种僵化。这类“化”的逻辑是这样的:异性恋,在最初就不会有同性恋的欲望;顺性别情欲者,不会有变性的欲望;双性恋者,不会有三人恋的欲望;三人恋者,不会有四人恋的欲望;恋青少年,就不会去恋老年人;爱田园牧歌,就不会爱性变态;爱柔和,就不会爱坚硬;爱白,就不会去爱黑——反过来也是如此,就这么没有终结地永远继续对抗下去。我们当代的这些性形态,是缺乏美感的。我们这种文化的性形态的特点是,一方面在大庭广众面前,几乎所有的广告和软色情影片和作品充塞着一种企图激发情欲的色情艺术,但另一方面在日常生活中,除了调情和热恋,我们的性形态却在总体上是丑陋的。我们文化中的绝大多数男人和许多女人,都没有性的情感,因而可以被看做是无性的,因为他们无非只是在实践表面的性感性吸引力,这种只需几分钟就能完成的性关系,不需对另一方倾注真正的性情感,即便是在想象中也没有这种真正的性情感。也有许多人——女人多于男人,是反性的,即对性持一种否定的态度。也许正是基于这个理由可以猜测,真正的性在这些反性的女人中找到了自己的避难所,许多男人对这些女人的害怕,就可以证实这一点,因为这种害怕也来自于女人对他们关闭了阴道这么一个事实。

...

这个世界上并不存在一种特定的有关人的性欲和性行为的真理。我们总是只能认知一些来自别人的陈述、假定或是研究成果,而这些陈述、假定和研究成果,都是由各种不同的文化、各个不同的个人和各种不同的研究方法的结构所建构和置放在我们面前的,并且那些已被确认的内容,也会因为我们自己对其所做的阐释而又经历了一次继续的修改。每个特定个人的性愿望、性感受和性体验,都是无法直观加以确认的。所有我们认为已经知道的那些,无非只是或多或少有些正确的推测。也正是性的这么一个难以捉摸的事实,使得性在一个过度物质化合理性化的社会里是如此珍贵。性虽然不会从一个理性化的社会里消失,但它却总是在根本上不断地对抗着它,因为唯有爱情才能做到,让所有人的性和爱,完全独立于出身和教育,完全独立于知识和权力。

...

性欲和性行为这个概念是一个临界性概念。这个概念想包容的内容,在现代思想理论中属于一些相互对立的领域:人与动物,身体与心灵,理性与非理性,内在和外在,自然与文化,男人与女人,儿童与成人,客体性与主体性,意义与无意义,认同性与不可认同性。

...

人的性欲和性行为是处在超验和实践之间。它是在这两者之间的一个第三者。

#摘 #性欲和性行为 #福尔克马·西古希
▎1975

不要让旧日的信件来歪曲往日时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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持续愤怒的困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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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年少时的形式,重述同样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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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少疏忽已久的事情向你扑面而来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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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人是为图某人的各个方面才与之交友的,这算得上是腐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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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要的是一个人内心缝隙的宽度,以及缝隙之间的宽度。

...

思想靠偶然为生,但是得抓得住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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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一个人放到世界的语言中去。无法理解的东西使他变得更加睿智。他尽量避免将隐晦颂扬成美德。
但他感到时刻被晦暗包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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呼吸不会被凝炼成结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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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他的感激之情疑虑重重,一种更加精致的傲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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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不如卡夫卡可靠,因为你已经活了好久。

但是那些年轻人也极有可能会寻求你的帮助,来对抗死亡沼泽。

作为一个一年比一年都更加鄙视死亡的人,你很有用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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思想的伪君子:一旦受到真相的威胁,他就躲藏到某个思想的背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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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没有一种思想的价值在于不再被思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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审视自我的人,不管他愿意还是不愿意,都会变成其他诸事的研究者。他本在学习观察自己,但突然之间,倘若他诚实的话,就会有其他的事物的显现,如他自己一般的丰富,甚至,因为是最新发现,所以更加丰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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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子弹爆炸后还能够说出“客观”一词的人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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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可以烟消火灭一段时间,但是,要确保自己事后还可以星火复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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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的每一次炫耀都会减少本身的价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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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时候,他会被一种一切都为时不晚的感觉所占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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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只能够逃到另一种死亡的态度中去。永远都无法逃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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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一次凌辱都弹无虚发。但他并不知道击中了哪里。

#摘 #人的疆域 #钟表的秘密心脏 #埃利亚斯·卡内蒂
▎11 性的个人性和性的个人特殊差异

在社会中得以贯彻的恰当的那条物化原则,与假设的主体性原则是相对立的。命令内在于个人之中的原则,应当以个人作为人的权利为基础;但是如果在生活中出现了严肃的事情,那么即使是在那些最富裕的国家中也会出现这样的情况,个人必须依靠自己的力量去赢得自己的自由。因为自从社会只允许存在一种情况、一种渐进、一种性欲性行为形态的那一刻起,如同记录成文的出现在各类形式集体中个人境况的那些细节所表明的,个人必然被强制接受集体给予他的身份认同。今天的社会化规模,不管是从区域性还是日益全球化的角度来说,都已经达到了前所未有的程度。那个最后的内在联结性被内在固有性所填补。以一个瞬时的、令人迷惑但又十分清晰的词来表述当今的状况,这个词应当就是:Ich-AG(自我的股份有限公司)。在期望更好时代的“叹息”中,同时也隐藏了种种废话和无能为力的心态。尽管如此,那声叹息还是打动着“无数的心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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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已经很难想象,一个男人看到裸露的家具脚,就会淫秽地回忆起一个女人的腿,甚至体验到“性兴奋”;但在维多利亚时代确实出现过这样的情况,以致为谨慎起见,那个时代家具的脚都是包裹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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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一种直接的性本能冲动会直接地展现自己;与此相同,性别也不会公开地表现自己。那些可以表现性别和可以识别性别的征象,其实在广义上是由社会,在狭义上是由个人历史,并且是由每个个人特殊的历史所传递的。性别所表现出的性是普遍意义上的,只要它凝聚为一种社会意识,便会陷入性别歧视的父权社会化的强制中。

▎13 普通个人和社会,内在和外在

在一个世代之前,弗洛伊德就曾写道:“可以这么说,人已经成为一种形式上的假上帝。确实很伟大,如果就他所设置的所有辅助机构来说,但问题是他设置的这些机构并没有与他一起成长,甚至偶尔还会给他带来许多麻烦。……未来的时代还会给人类带来新的、可能是极不可想象的巨大进步……而这些进步则会更提升人与上帝的相似性。出于我们的研究兴趣,我们也不想忘记,其实今天的人,在他与上帝的相似性中感觉并不幸福。”如今,那些不可想象的“进步”已经出现,今天的人与他所恋的崇拜物一起成长,在他与“物相似”的境况中常常不再能够感受到物给他带来的许多问题。由于有了充分的物质仍感到不幸福,由于他既过时又过剩的情感仍在继续,这就使得心理学和心理治疗陷入了困境。这些心理学家和心理治疗的专家们,如果不愿继续固守在与上帝相似的过去时代,便只能告别传统的自我强大的主体,重新思考主体,把主体作为个人,作为有着高度独立的个人的主体。

▎30 一种心理性欲性行为理论的基本假设

想象或白日梦并不是“固定不变的”:“它们更多的是偎依在不断变化的生活印象旁,在任何一个生活状况的摇晃中改变自己,从每个有效的新印象中感受一种所谓的‘时代特征’。想象与时代的这种关系,有其极重要的意义。人们就此可以说:一种想象似乎漂浮在三个时间中,即漂浮在由我们构想的三个时间要素之中。人的心灵活动联结着一种现实的印象,这是一种来自当前的诱因,它能够唤醒个人的伟大愿望,并以此为出发点去追溯一种早先的、大多是婴儿期经历的记忆,在追忆中满足了婴儿期的欲望之后,便又转向为自己创建一种面向未来的境况,作为表现满足自己欲望的框架,这就使得白日梦或想象从这时起便有了起源于诱因和对自身记忆的痕迹。也就是说,过去、现在、未来,通过这些连续的欲望就像一根线那样地被串联在一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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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的性欲性行为有着一种生物的基础和一种社会心理的形成过程。所谓的生物基础,比如就是前定的,即现有的大脑结构和感觉器官;社会意义上首先是儿童与其照看者之间的关系;而心理上的则是儿童关于社会心理的提问,以及成人对此的回答,更确切些说,就是沉淀在成人潜意识中和内心里的对这些问题的看法。正是通过这些影响,这个小孩无论如何在他的性成长期就已被成人性化了,并且日益独立于外界发生的事件和身体的直接接触,因为他现在已经有了(也可能只是沉淀在身体和心灵之中的)性经验和想象;但他的这些经验和想象,按心理分析的学说,将在他以后的人生中通过一种后续的反思过程加以重新阐释,因此不能说这是一种有着直线形态的性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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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尔纳斯写道:婴儿“绝不是非理智的,而是一个有理智的生物,他们是小波普尔(卡尔·波普尔是20世纪最伟大的一个科学哲学家——译者注),他们在偷听窥视,不断检验和测试这个世界的法则,并以此修正自己的期望和假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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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一种文化的性形态比其他另一种文化的性形态更正常或更健全。所有性形态,也包括所谓的异性恋性形态,都可能进入一种病态的、需要治疗的发展中,因而不能再按以往的性生活或公开的性取向的标准分类,而是应当按对自己和对他人的影响,尤其是要按强迫、癖好和暴力所造成的影响加以分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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总是不断有人提出这么个问题:从心理分析学的角度来看,究竟有多少人实际参与了从外表看上去只是两个人的性活动?弗洛伊德在一封信里谈到是4个人,克恩贝格说是6个人,昆多认为是12个人,这12个人是用潜意识的想象躺在床上,思考着“体质性”的双性恋并按恋母或恋父的性取向选择性对象。但是如果考虑到沉淀在潜意识中无数多少密切相关的那些人的影响,那么参与当事者两人性活动的潜在人数,就将是一个有着冒险性色彩的数字。

#摘 #性欲和性行为 #福尔克马·西古希
▎1974

他曾经自认为很聪明,因为他第二天便就不这么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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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事重现是一件十分美好的事情,由于它陷入遗忘已久,所以如今显得愈发真实

那么它会被接二连三地遗忘吗,真实性会继续提升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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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了变得更傲慢,他总是一再地让自己承受侮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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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一个人真实的样子,可以写出一整本书来。即使如此也无法穷其所有,达到终点。但是,如果你探究的只是,如何想起一个人,如何追忆他,如何将他铭记,那么你得到的就会是一个相对简单的印象:只有寥寥几个特质使他脱颖而出,区别于旁人。你会夸大这些特质,而毫不顾及他其他的特点;只要你将其一一举出,那么它们便对关于他的回忆里起着至关重要的作用了。它们就是你最深刻印象最,它们就是性格

每个人都承载着一定数量的性格,这些性格造就了他的经历,决定了他对于人类的最终看法。其种类虽并不算多,但会流传,会被一代一代地继承下来。随着时间的推移,它们将不再鲜明,而是变得稀松平常了。我们总说,铁公鸡、笨蛋、小丑、醋坛子。创造尚未被消耗的、让人耳目一新的性格,就显得十分必要了。把人们分成不同的种类来对待,是我们的一种基本的、并且有待加强的倾向。虽然说一个完整的人要比这样的一种性格丰富得多,但是,这种倾向也不应该因此而遭到遏制。人们就是想要借助不同的种类来看待人类,人们就是愿意看到他们之间的不同点,即使是真的相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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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创造了很多新的性格,有的可能被看作是小说人物的雏形,有的则被理解为我的自我审视。第一眼看上去,找到了熟悉的身影,第二眼,便看到了自己。我在写作的时候,从来没有一次意识到,我脑海里想着的是自己。然而,当我把那本有五十个人物的书整合好了的时候——这些人物都是从我写的大量人物之中挑选出来的——我十分惊讶地在其中的二十个人身上认出了我自己。人就是由这样丰富的面相构成,如果每次将诸多元素中的一个推向极致,那么相应的,我们就会展现出这样的面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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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功,是我们在报纸上占据的版面。成功,是某一天的厚颜无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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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只有在没有欲求的情况下才是自由的。那么人们为什么想要自由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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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感激之情让人们扭过头,并且张开血盆大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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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奇的头脑是轻盈的,真正的知识只能乘着翅膀来获得。

#摘 #人的疆域 #钟表的秘密心脏 #埃利亚斯·卡内蒂
▎前言

当米歇尔·福柯几十年前回顾以往的性理论时,他在我们的性欲和性行为中看到了他所发现的知识和权力规定的四个策略性总和。这四个历史性特点或重大事件是:

对女性身体的歇斯底里化、儿童性欲的教育学化、生殖行为的社会化和非常态性快感的精神病学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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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需要我们描述的是女性性欲的觉醒,儿童性欲的禁忌化和对儿童的性虐待,性别差异的不平等遭遇,性欲与生育意愿的分离,异性恋与婚姻作为唯一一种生活和爱情模式的历史退位,以及对以往被认为是病态的非常态性欲与性行为的文化价值化和部分认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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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孤独、唯我、互不相容以及性的神秘化等性的痛苦,仍然在继续。这些痛苦如今被装饰在新的性欲和性行为、新的性别认同和新的性别组合模式等范畴的花絮之中,而这些范畴还在争取社会的文化认可。

...

所有与性相关的领域,从伟大的爱情到变态的性欲望,都有一个共通点,即都有着一种尚未解开的自我冲突。由于这种起源于普遍原因的冲突没有得以解脱,因而也就没有性自身和谐的可能性。横亘在性的意愿与性的满足之间的那个深渊,只有借助一定的客体模式,即只有借助性欲和性行为,借助规则和坚守才能跨越。但也存在有唤起个人性欲的秘密和由主体互动的爱情而获得的无法估量的性满意度,可以用来填补这个深渊。

▎1 范畴的必要性和理论的恐怖

任何理论都是一种均衡信息的秩序。

▎3 什么是性的自然特性

任何一种有关性欲性行为受中枢神经控制、受生殖生理驱动或受性荷尔蒙影响的解释,其实都是以各自不同的社会标准对性的操控和方向所做的推测,整合了当时的科学认知,并且也都是对人的形象所做的各自不同的理解,而构成人的形象的基础则是测定人与自然与社会总体关系的结果。

▎10 爱情的形态

现代人的爱的能力是一种心灵的适应力。这可以归结为一种联结和满足或是分离和失败的过程。爱情和情欲以孤独、仇恨和保留为基础,但同样也以实现巨大的愿望和全身心的投入为基础。它们是现实的,但又是不真实的;是实用的,但又是非理性的。被我们称为爱情的这件事,有着一种相互极具对立的发展倾向:这是一个人与另一个人最亲近关系的天堂和地狱。它一方面代表了身体的融合和欢乐,另一方面则又是身体的折磨和童年的恐惧,是儿童时代曾经陷入过的牢狱。最后的结果是,每个人终生都在为此或是唱着一首赞歌或是唱着一首哀歌。

...

爱情作为一种人与人的关系,似乎在排除了客体制约后成了一种直接的人与人的关系:“你需要的只是爱”。但正是这种现象,这种给爱情打上了普遍性印记的现象,使爱情自身成为一种社会通行的爱情形态。在这个形态的背后仍在继续着的是:没有不带心机的温柔,没有不带用意的友谊,没有不为了招摇的打扮,没有不带占有的奉献,没有不故意叫嚷的幸福。绕过一层层设置的障碍和装腔作势,一切都在按F(性交)的格式运作,当然因人而异。已经凝聚成形的爱情形态假惺惺地借助一种多彩多样的表演来使自己更富有活力。但是爱情的自发性和陶醉感是从外在于爱情的社会所注入的,物化的多解性贯穿于爱的内核,因此它便不免有着在活力中的僵化,在享受中的拒绝享受,在充分关系中的无关系,在忠诚中的不忠诚,在爱之中的对人的蔑视。

#摘 #性欲和性行为 #福尔克马·西古希
▎1973

写作的进程无穷无尽。即使夜夜中断,最终也是有且只有一份的稿子,而它最为真实的时刻,却是在不经任何艺术手法表达的时候。

但其中不可或缺的是对语言——对语言原本的样子——的信任,我十分惊喜地看到自己依然很大程度地保有这种信任。语言实验不曾引起过我的兴趣,对于这类东西,我会进行了解,但在自己写作的时候会尽量规避。

其原因是生活的实质对我完完全全地占据。一个人若进行语言实验,那么这就意味着,他要很大程度的丧失这些实质,而只有极其微小的未经染指的一部分得以留存,就好像他只能看到指尖那么一寸的地方。

...

哲学家们最为深奥的思想也是含有取巧的成分的。大抵是先搞一连串的消失,为的是让某样东西突然出现在手掌心里。

...

“举例来说,对于修昔底德而言,某件事处于一级重要的地位,而有的人在一百年后才对这事予以重视。”这是《世界史观察》导言里的一句话。

我得向布克哈特致以最衷心的感谢,感谢他对那些年的我进行的辩护,感谢这句话。

...

他努力地想要谈论未来,又觉得自己笨嘴拙舌,便不再作声。

...

多好的人啊,他们看着别人就像空气一样。

...

解释笔记是件很棘手的事,因为,那就像是我们要将说过的话一一撤回一样。

...

认识某个人一生的时间,却又对此讳莫如深。

...

卑躬屈膝,为了更精准地憎恨。

...

他们所理解的世界文学是那些可以共同遗忘的东西。

...

他意识到了自己话语的效应,而一时哑口无言。

...

只有卑微的、多余的、无耻的愿望才会成为现实,而那些伟大的,与人类价值相称的愿望,都依旧无法实现。

...

不会有人回来的,从来没有人回来过,你恨过的人已腐烂,你爱过的人也已腐烂。

...

希望啊,干瘪成了疣。

...

对你所期望的尊重地带进行限制。将大多数的部分进行开放。

...

总是在日落之后,那只蜘蛛走出来,盼着金星。

...

他或许是这样的一个人:他的正直与他的界限相符,为保护自己的狭隘,他提防着自己的不安分,却也提防着罪恶。然而,就算告诉自己下面这句话也起不到什么作用:对于追求真理的人,就算是最纯洁的狭隘也是无法容忍的。

他沿着边界飞奔,因为无法跨越而放声咒骂。

...

如果你不公平地对待了一个你所鄙视的人,那么,你是否会承认自己的不公?

...

最可怕的不是矛盾,而是矛盾的逐步削弱。

...

忍受自己的自满已经很困难了。何况是他人的!

...

需要耗费大量精力来研究的哲学家:亚里士多德。用于压制的哲学家:黑格尔。

用来吹嘘的哲人:尼采。

用来呼吸的:庄子。

...

你若写下你一生的故事,那么,每一页都一定会有所有人都闻所未闻的事情。

...

“当梭伦为他死去的儿子抛洒热泪时,有个人对他说:‘你这样可于事无补’,他回答道:‘正是因为我什么都做不了,我才哭。’”

...

慢慢的,你的幻想会在心中枯萎,而你会变得简单而实际。因为这种境界很难实现,所以这一切都并非多余。

#摘 #人的疆域 #钟表的秘密心脏 #埃利亚斯·卡内蒂

一辑

▎我纷纷的情欲

...

尤其静夜
我的情欲大

▎牛奶·羊皮书

...

世界呢
早就油掉了

▎佐治亚州小镇之秋

...

使人松快得
直想去做件大事

...

头几个寒意夜
静得不能更静
以前的秋天
好像没有这样静的

▎俄国九月

...

万籁俱寂,踏着枕木走去,呼吸均匀

▎大卫

...

我已衰老
已如病兽
请扶持我

▎南欧速写

...

近月以来,H勤奋
顾盼生姿,不知何故
心情太好是不好的

谅必在寂寞
只能由E去寂寞
我已寂寞过了

▎俄国纪事

...

我是在借火点烟时
认识莱蒙托夫的

▎点

...

夏日林中
那雀子
叫得剧烈
出了大事似的

▎旷野一棵树

...

渐老
渐如枯枝
晴空下
杈桠纤繁成晕
后面蓝天
其实就是死

▎HAROLD Ⅱ

...

总是这样的
罗马并非整个儿罗马
西班牙多半不西班牙

▎春舲

...

又咳又笑

▎还值一个弥撒吗

...

上个世纪的人什么都故意
自己真像浑然无知

...

宝藏的门开着
可知宝已散尽

▎在波恩

...

谈情说爱的几个
以果子的残骸拼凑字母

▎纸骑士

...

那夜晚
接连三次一见钟情

▎风筝们

...

那些个
年轻时分
信誓旦旦
后来兜底出卖了我的
才貌双全的叛徒哟
今夜
我真想说
即使尔曹一路忠贞
也早已为我所抛弃

▎雨后兰波

...

废除一切格言
肉体的变质真可悲

...

神经老是打滑打滑

▎论绝望

...

裘马轻狂的绝望
总比筚路蓝缕的绝望好

▎达累斯萨拉姆海港

...

闻了三年一种那说是说不明白的气味

▎脚

...

小腿鼓鼓然的弹动是一包爱
脚掌和十趾是十二种挑逗

▎夏风中

...

懒洋洋,我坐在木栏上荡脚
等待最后的情人的到来
真是的,我便能一眼看清

▎咆哮

...

人,从前是有灵魂的
又叫做心,画出来很好看
大战后,灵魂猝然失落
先还在问失落了什么
稍后失落感也迷茫失落了
头脑披满长发,没有记忆
胴体和四肢里尚留记忆
歌手们嘶声嗥叫跳踊
不是头脑在唱,是什么呢
是肩和背在唱,手和脚在唱
悲凉,直着嗓门咆哮
这是肩和背的悲凉,脚和手的悲凉
扭摆着,比划着,无知已极
这是大幅度无知已极的悲凉

▎那人如是说

...

你信了我吧,不信也没有时候了

▎陌生的国族

...

爱是熟知,恨也是熟知呀

▎通心粉

...

大家都吃通心粉,哪里就通了心了
别后,想起你的顽皮,我就爱

▎芹香子

...

当年的爱,大风萧萧的草莽之爱
杳无人迹的荒垅破冢间
每度的合都是仓猝的野合

▎杰克逊高地

...

不知原谅什么
诚觉世事尽可原谅

▎海风NO.2

...

海边
大幅度的微风
清晨到傍晚
都是我的意思

夜的海风很悲伤
不是我的意思了
或者
我从前的意思

#摘 #诗选 #我纷纷的情欲 #木心

▎草色

...

真的同情也已经无甚意味,假的同情乃是卑鄙。

▎末班车的乘客

...

长年的辛苦,使我变得迟钝:处处比人迟一步钝一分,加起来就使我更辛苦——我常是末班车的乘客。

▎7克

...

庄严与滑稽隔一层纸,对这层纸,我有兴趣。每当四顾无人,忍不住伸手抽去这层纸。如若将来神明课我此罪,我有所辩:我是在四顾无人时才抽的啊。

▎马拉格计划

...

阿拉伯文化曾被诠释为“历史的伪形”,其后,俄罗斯据说亦有此例,若云现今轮到中国,却又未必,中国近代不满百年,两次出现由隐而显的恶的进程,两种恶,状如消长,实系接代,都先取隐的方式,工夫花在伪善上,伪善得不耐烦,恶便赤裸全显,至此再要回到伪善就回不去。中国的“历史的伪形”,除非是指这一段“伪形的历史”,业已过去,恶愈来愈显,其间有所重温伪善伎俩者,不过是癌症病房中的几下子健身操。

二辑

▎大西洋赌城之夜

...

现代人的现代病就在于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死死吮吸啃嚼“现代”,没有顾盼到凡历史记载的,小说描写的,梦中见过的,明天明天要来的,都同生活中遭遇周旋的一样是真实。

...

这个宇宙并非为人而设造的。人已算得精灵古怪,分出阴与阳,正与负,偶然与必然,相对与绝对,经验与先验,有限与无限,可知与不可知……糟的是凡能分析出来的东西,其原本都是混合着的。混合便是存在。宇宙之为宇宙,似乎不愿意被分析。分析是为了利用,分析的动机是反宇宙的。

...

那难于承认难于否认的心灵的感应,超感官的知觉,后证无误的征兆,反理性的异象,物质分解到最后的逸失——使人类顾虑到也许另有一种或几种时空观念与我们不同的世界存在着,它们也不即是宇宙意志,也不是佛的意志,也不是其他宗教家所崇奉的神的意志,却是常常先于我们高于强于我们的不以质存在而以能存在的力,不是古今的宗教、哲学、科学所能敷衍解释得了的。

▎恒河·莲花·姐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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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类确是将娑婆世界摆布得有条有款,每种荒谬都立下无数然然非非可可否否的细则,受其一,便得受其二,认同三,随之认同四,服了五,势必服了六。既中环节,从兹容顺不容逆,智愚贤不肖全体上当——天网恢恢,疏而不漏,本来指的是善的规律,却从古到今说明着恶的规律。一恶一网,疏而不漏,众网叠扣,疏处变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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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我们开始嘲谑别人时总是先忘掉了自己。

▎爱默生家的恶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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沮丧者不阅读,不言语,不奏乐。“我本来有了听觉,现在却只有耳朵。以前我有了视力,而今却只有眼睛。”——那么,艺术都是“兴奋”,不同程度的兴奋,甚至该说是某一层次的激动,全是精力的戏剧性。所谓恬漠、萧闲、浑然忘机、乘化归尽,仍是各有其内在的兴奋激动,不像评论家好事家所乐道的那么超脱、无为、心如古井、形似槁木。埃及、中国、希腊的古石像,看来安谧和平,那时,每尊都是叮叮当当碎屑纷飞,一斧一凿地造作出来的。所有的艺术,表现了人的“有”。表现人的“无”的艺术是不可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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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雪芹的笔触也不漏掉“沮丧”,在怡红公子的额上点了一点,然而旋即离题——按汤显祖、曹雪芹他们的观点观念:情心即佛心,道的极致至多成圣,情的极致倒能成佛。下凡历劫这种自圆之说,无限的美丽,只有东方艺术家才想得周全。所以贾宝玉沮丧了半个夜晚,写了几句偈,翌日又若无其事地找姐姐妹妹去了——奈何天,伤怀日,寂寥时,曹侯还能试遣愚衷,意思是百无聊赖之中,笔是拿得起的,神是凝得拢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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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的真实是艺术所接受不了的,因此我们到了某种时刻,也接受不了艺术。艺术是浮面的,是枉然的兴奋,徒劳的激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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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谓伟大的性格、伟大的思想、伟大的行为,世界只承认其业绩。旅游者看到的是高高低低的纪念碑,伟大而无纪念碑的人也许更多,因为他们不像哥德、蒙田那样肯屈尊,肯随俗。也不像纪德、萨特那样地乐于比持久,争不朽——荒谬,如果按加缪的说法,荒谬只是起点,不会是终点,也不连同其过程,那还说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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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样的令人沮丧的年代中,唯一的娱乐是“在哲学家的专猎区里偷打几枪,归来途经爱默生家,不免进屋坐坐”。

拥有无数隽语箴言的爱默生劝勉道:

“一个人如果能看穿这世界的矫饰,这个世界就是他的。”

说得真亮,说了古先知们没有说也说不出的话。

不知亚里士多德对“沮丧”有否下过定义,我对“沮丧”的定义宁是这样:

“正当看穿这世界的矫饰而世界因此属于他的时候,他摇头,他回绝了。”

#摘 #爱默生家的恶客 #木心

▎圆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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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命的两大神秘:欲望和厌倦。每当欲望来时,人自会有一股贪、馋、倔、拗的怪异大力。既达既成既毕,接着来的是熟、烂、腻、烦,要抛开,非割绝不可,宁愿什么都没有。

▎心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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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字军行过了。宗教裁判退庭了。斗兽场空着。奴隶市集取缔久矣。拿破仑最后变成女人。希特勒剩下一片假日记的风波。斗牛呢,还可以到西班牙去看货真价实的斗牛,那过程之长,之惨烈,不是目睹,无法想像。

▎呼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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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代说:“呼唤者与被呼唤者很少互相答应。”此一语道出了多少悲伤,道破了多少人间惨史。

▎烂去

当人们一发觉亵渎神圣可以取乐取宠,就乐此宠此不疲了,不会感激从前的人创造了这么多可以供他们亵渎的素材。

▎问谁

年轻的文士们,一个一个都很能谈,谈得亮亮的,陈列着不少东西——冰箱!这些人真如冰箱,拉开门,里面通明,关了,里面就黑暗。冷着。

我们最大的本领,不过是把弄糟了的事物,总算不惜工本地弄得差强人意了些——没有一件事是从开始就弄得好好儿的。

▎败笔

新鲜的怀疑主义者把宿旧的怀疑主义者都怀疑进去了。

▎出魔

传记、回忆录,到头来不过是小说,不能不,不得不是写法上别有用心的小说,因为文学是不胜任于表现真实的,因为真实是没法表现,因为真实是无有的。

▎风言

快乐是吞咽的,悲哀是咀嚼的;如果咀嚼快乐,会嚼出悲哀来。

生活的过程,是个自我教育的过程。常常流于无效的自我教育的过程。然而总得是个自我教育的过程。

▎但愿

这个世纪,是晕头转向的世纪,接着要来的世纪,也差不多如此。该朽的和该不朽的同在,这不是宽容,而是苟且。我们在伦理、政治的关系上已经苟且偷安得够了,还要在艺术、哲学的关系上苟且偷安——可怜。

▎荒年

童年的朋友,犹如童年的衣裳,长大后,不是不愿意穿,是无可奈何了。

▎邪念

但我还是认为人该在文学中赤裸到如实记录恶念邪思,明明有的东西怎能说没有呢。

▎某些

佩服,总不及感动好;感动中已有了佩服,佩服中有感动吗,常常是没有的。

▎后记

有一项恳切的告诫:当某个环境显得与你相似时,便不再对你有益。琼美卡与我日渐相似,然而至少还无害,自牧于树荫下草坪上,贪图的只是幽静里的清气。

#摘 #琼美卡随想录 #木心

一辑

▎庖鱼及宾

高明的父,总是暗暗钟悦逆子的;高明的兄,总是偏袒桀骜不驯的乃弟。莎士比亚至今没有妹妹,耶稣已经有过弟弟,最爱耶稣的正是他。

▎白马翰如

梵乐希的名句:
“你终于闪耀着了么
我旅途的终点”
这是诗,是艺术,而人生的实际是什么都不闪耀,乃为终点。梵乐希亦不例外。

中国人喜欢听琅琅上口的话,喜欢说琅琅上口的话,聪明的皇帝就不断想出些琅琅来让百姓上口,某时期琅琅的东西不多,无疑是某皇帝不太聪明,百姓也不大开心,接着有人把不太聪明的皇帝挤掉,自己做皇帝,当然是比较聪明的,琅琅的东西又多起来,于是就这样琅琅地糊涂下去琅琅琅琅地没落下去。哦,人文关怀,已是邻家飘来的阵阵焦锅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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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八九二年,列夫·托尔斯泰伯爵在给朋友的信上写了这些话——未免言过其实,似乎是不加考虑地脱口而出。S:你的青春太长了,不好。M:有说乎?S:心灵是主体,青春是客体,如将主体客体说作主人客人,那么,去了、再来的客人是可喜的,赖着不走的客人是可厌的。M:美丽的比喻!S:不,心灵这位主人是好客的,它要相继接待很多客人,如果青春这位客人赖着不走,别的客人就不来了。

▎巫纷若吉

所谓无底深渊,下去,也是前程万里。

有时,不免气咻咻地想,人类的历史进程,倒过来,才文明。

▎翩翩不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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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春真像一道道新鲜美味的佳肴,虽然也有差些的,那盘子总是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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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见者把远见者看做瞎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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答非所问,其实已经是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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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命是极滑稽的,因为它那样地贴近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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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谓“回到莫扎特”,用“回到莫扎特”这句话是词不达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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谈到他的缺点时,他便紧紧搂住那缺点,一脸憨厚的笑——缺点是他的宠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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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人的脸,多数是像坍塌了而照常营业的店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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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是浪漫得起的,浪漫不起的还好算人?

▎十朋之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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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为”是一种“为”,不是一种“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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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恭维我是什么出类拔萃,哪有类哪有萃可出可拔呵。

▎与尔靡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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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哲学原就是一种乡愁的冲动,到处去寻找家园。”

▎困于葛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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穆罕默德等山来电话,等了好久。穆罕默德打电话给山,山不在。这便是你们口口声声的现代、后现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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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像人在悲哀中才是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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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途落荒者,前功尽弃者,皆因昧于“要多久才能成功”;青壮得志而一蹶不振,叱咤风云而晚节堕,岂非全是当初自以为已经成功了的缘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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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年来在顺流逆流中总会记起孟德斯鸠那句话,顺亦不足喜,逆未觉得哀,我也并没有什么功欲成,只是十分不甘心失败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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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了一个人,没有机会表白,后来决计绝念。再后来,消息时有所闻,偶尔也见面——幸亏那时未曾说出口,幸亏究竟不能算真的爱上。又爱了另一个人,表白的机会不少,想想,懒下来,懒成朋友,至今还朋友着——光阴荏苒,在电话里有说有笑,心中兀自庆幸,还好……否则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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哲学的最低层次:独特疑问。哲学的最高层次:疑问的独特解答。

▎舍车而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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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天性的“无知”者,有机会到世界各处走走,看看,听听,结果多了一层后天性的“无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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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人哪,在没有功没有利的状况下,也要急急乎功近近乎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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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没有浪子,中国的浪子还没离家已经想家了。

▎向晦宴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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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道“平易近人”就是好的,其实单是“平易近人”还未知是好是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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某日为消食而闲步,行近燕京图书馆,感觉上是过外婆家门而不入,则有点不大好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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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有中国的“专业作家”唯恐人家不问,甚至未问先答,和盘托出,结果连盘子也登在报上,编者读者评者对盘子最有兴趣,汉学家更热心研究盘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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门外汉有两种,入不了门,又不肯离门而去,被人看在眼里,称之为门外汉,如果不在门前逗留,无所谓内外,汉而已。另一类是溜进门的,张张望望,忽见迎面又有一门,欣然力推而出——那是后门,成了后门的门外汉。后门的门外汉绝不比前门的门外汉少。“哈佛大学”的新解是:有人在此“哈”了一下,没有成“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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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人醒了,不是觉醒的,是吵醒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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继“迷惘的一代”而来的是,“全无心肝的一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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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影”这门后来居上的艺术,正要成熟,纷纷烂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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偶尔看到了好的电影……报了仇似的痛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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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体整个是性征,巨细靡遗地密布欲念的挑逗效应。从第三效应(凝视)到第二效应(偎吻)到第一效应(交媾),此进行式是“死”的进行式。这是瓦格纳、邓南遮、贝勒、路易等等亚当们的话题,而弗洛伊德不是差一步,那是两码事。

二辑

▎一饮一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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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园石栏上伏着两个男人 毫无作为地容光焕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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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天的风都是从往年的秋天吹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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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脸 淡漠如休假日的一角厂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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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民文化一平下去就再也起不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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修改文句的过程是个欲仙欲死的过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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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神论分两种 直接有神论 间接有神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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历史无新事 历史也不抄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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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知之为有知 在其知无知之所以无知无知之为无知 在其不知有知之所以有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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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体贴入微的大逆不道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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决战于帷幄之中运筹于千里之外的年轻人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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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人守口如瓶 然后把瓶交给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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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人确有一望无际的小聪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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胖姑袭花衫 花都胖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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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没见过一个十分狡猾的人后来成了疯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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晨起洗澡 把夜洗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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迂腐并非下流 中国就有一种下流而迂腐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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糊涂不是单数 必要复数 才真的糊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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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忙脚乱地爱过一夜 从此没见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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弱者与弱者的舐犊情深或相濡以沫 只会更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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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识不必多 盈盈然即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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庶民有雪亮的眼睛 庶民无远见 庶民无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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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尊 实在是看得起他人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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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 哲学 一入主义便不足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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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爱是一种忘我的自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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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恰如监狱中的窳劣伙食 心中骂 嘴里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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途遇畴昔之情人 路的景色变了一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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狗咬狗 那么谁是狗呢 咬起来就知道谁是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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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代艺术 思无邪 后现代艺术 思有邪 再下去呢 邪无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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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实人不会说俏皮话 最俏皮的人惯说老实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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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幸福都是“幸福” 去掉“ ” 就不幸福了

三辑

▎亡文学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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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者本身亦宅心不正,对纯粹的文学作品难以理解,一旦碰上胡说八道的东西,乐了,来劲了,自己哗不了众取不了宠,便成了被哗之众,去宠那些东西。

▎晚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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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不是退路,“死”是不归路,不归,就不是路,人的退路是“回到内心”。受苦者回到内心之后,“苦”会徐徐显出意义来,甚至忽然闪出光亮来,所以幸福者也只有回到内心,才能辨知幸福的滋味。

#摘 #素履之往 #木心

▎谈话录

“他的本质!他就是这样,”我父亲说,“他几句话就能让一个人在自己面前出尽洋相。这时人们觉得自己像一个用空话填塞的稻草人。他说得对。我们不能生他的气。东拍西照的,纯属荒唐无稽之举。我真想把底片盒里的东西曝光,毁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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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画的表现形式我有些不理解。”我说。
“那您也就不理解内容,”弗兰茨·卡夫卡说,“形式不是内容的外在表现,而是它的刺激,是通向内容的大门和道路。这种刺激发生了作用,隐蔽的背景也就显现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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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去,谢谢,还是不去的好,”卡夫卡摇摇头说,“快乐对我来说是一件过于严肃的事情。我会像一个完全卸了装的小丑那样站在那里,不知所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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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您是不是不喜欢电影?”卡夫卡沉思片刻后回答:“其实我从未考虑过这个问题。电影自然是一件了不起的玩具。但是我不能忍受,也许我的气质‘太重视觉’了。我是个眼睛人。而电影却妨碍观看。快速的运动和场景的快速变换迫使人经常地漏看。不是目光制伏图像,而是图像制伏目光。图像冲淹了意识。电影意味着使迄今为止裸露的眼睛穿上了制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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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影是铁制百叶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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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年是虚弱的。外界的压力十分强大。一面抵御,同时又要献身,这样就产生了痉挛,扭曲了脸。青年艺术家的语言更多的是掩盖,而不是揭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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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位能手?”我慢慢地说,“这个词我不喜欢。”
“我也不喜欢,”卡夫卡坦率地、而且在我看来又是轻松地说,“我反对任何一种熟巧。能手由于有骗子的熟练技巧而超越于事情之上。但是,一个作家能超脱事物吗?不能!他被他所经历、所描写的世界紧紧抓住,就像上帝被他所创造的造物紧紧抓住一样。为了摆脱它,他把它从身上分离出来。这不是熟巧行为。这是一次诞生,一次生命的繁殖,与其他任何一种诞生一样。您听说过,妇女是降生孩子的能手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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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是信仰?”“有信仰的人无法给信仰下定义,没有信仰的人下的定义则笼罩着被嫌弃的影子。因此,信徒不能说,非信徒不应该说。先知一向只说信仰的支撑点,从来不说信仰本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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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什么是真理?”卡夫卡沉默了片刻,然后淘气地笑起来:“看样子好像您抓住了我一句空话。情况当然不是这样。真理是我们每个人生活所需要、而又不可能从某个人那里得到或买到的东西。每个人都必须从自己内心一次又一次地生产真理,否则他就会枯萎。没有真理的生活是不可想象的。真理也许就是生活本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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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谈论N.。我说N.笨。卡夫卡说:“笨是人之常情。许多聪明人并不聪慧,归根结底并不是聪明人。他们因为害怕自己碌碌无为而变得不合情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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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是爱?这其实很简单。凡是提高、充实、丰富我们的生活的东西就是爱。通向一切高度和深度的东西就是爱。爱就像运输工具那样毫无问题。成问题的只是驾驭者、乘客和公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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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相爱的时刻,人不仅对自己负有责任,而且对他人也负有责任。这时,他处于某种陶醉状态,这种陶醉状态减弱了他的判断力。人的自我的内容比此刻的意识的有限视野要大。意识只是自我的一部分。而每做一次决定,人们就给他的整个自我规定了方向。这就导致误解的最通常、最严重的冲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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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于全球技术进步,越来越多的单个人集成了一个巨大的人群。然而,每个群体的性质都取决于其最小的组成部分的结构和内部运动。这也适用于作为群体的人。因此,我们要给予每个人以信任,以此调动他们的积极性。我们必须给他自信心和希望,从而真正给他自由。只有这样,我们才能工作、生活,才不会感到包围我们的法律机器是侮辱人格的畜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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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您别生气激动。请您保持安静。安静是有力量的表现。但人们也可以通过安静得到力量。这就是两极法则。所以请您保持安静。静心忍耐使人自由,甚至让人视死如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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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耐心是应付任何情况的巧妙办法。人们必须和一切事物一起共振,热衷于一切事物,同时又必须平静耐心。不能弯曲,不能折裂。只能克服,始于自我克服的克服。人们不能逃避这一点。逃离这条轨道就是崩溃。人们必须耐心地吸收一切,耐心地成长。胆怯的自我的界线只有用爱才能突破。人们必须在我们周围沙沙作响的枯萎死亡的树叶背后看见幼嫩鲜亮的春绿,耐心等待。耐心是实现一切梦想的唯一的、真正的基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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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活大不可测,深不可测,就像我们头上的星空。人只能从他自己的生活这个小窥孔向里窥望。而他感觉到的要比看见的多。因此,他首先必须保持窥视孔的清洁纯净。”

#摘 #卡夫卡全集 #卡夫卡

▎谈话录

“不仅仅在这里的办公室,而是到处都是笼子。”他把攥紧的右手放到胸口上,“我身上始终背着铁栅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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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个错误。书代替不了世界。这是不可能的。在生活中,一切都有它存在的意义,都有它的任务,这任务不可能完全由别的什么东西来完成。比如说,一个人不可能由别的替补人代他体验生活。认识世界也好,读书也好,都同于此理。人们企图把生活关到书里,就像把鸣禽关进鸟笼一样,但这是做不到的。事情正好相反,人用书籍的抽象概念只不过为自己建造了一个牢笼。哲学家只是带着各种不同鸟笼的、穿得光怪陆离的鹦鹉学舌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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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我永远得不到足够的热量,所以我燃烧——因冷而烧成灰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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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们拍照,是为了把那些事从意识中赶出去。我的故事就类似闭上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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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比较容易从生活中制造出许多书,而从书里则引不出多少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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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虚假的、通过外部措施去争取的假自由是一个错误,是混乱,是除了害怕和绝望的苦草外什么都不长的荒漠。这是自然的事,因为凡是具有真正的、耐久的价值的东西,都是来自内心的礼物。人不是从下往上生长,而是从里向外生长。这是一切生命自由的根本条件。这个条件不是人为地制造出来的社会气候,而是不断地通过斗争去争取的对自己和对世界的一种态度。有了这个条件,人就能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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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实际情况就是这样。构成我们有意识的生活的火花一定要跨越矛盾的鸿沟,从一极跳向另一极,以便我们在闪电的火光中看见世界片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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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印象到认识的道路常常是非常艰难遥远的,而许多人只不过是软弱的漫游者。倘若他们像撞在墙上那样,在我们身上撞了个趔趄,我们只能原谅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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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您何苦读这种昙花一现的东西?大多数现代书籍只不过是对今天的闪烁耀眼的反映。这点光芒很快就熄灭。您应该多读古书。古典文学,歌德。古的东西把它最内在的价值表露到了外面——持久性。时新东西都是短暂的,今天是美好的,明天就显得可笑。这就是文学的道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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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突然来访时产生被打扰的感觉,这是表示虚弱的可靠信号,是遇到意外事情时的逃遁。人们爬回到所谓的个人小天地里,因为他们缺乏对付世界的力量。人们逃避奇迹而去约束自我。这是撤退。生活就是与其他事物共处,是对话。人们不能逃避这种对话。您随时可以来找我,什么时候来都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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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下来的文字只不过是经历的渣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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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人只能扔掉他确确实实占有的东西。我们可以把自杀看作是过分到荒唐程度的利己主义,一种自以为有权动用上帝权力的利己主义,而实际上却根本谈不上任何权力,因为这里原本就没有力量。自杀者只是由于无能而自杀。他什么能力也没有了,他已经失去了一切,他现在去拿他占有的最后一点东西。要做到这一点,他不需要任何力量。只要绝望,放弃一切希望就足够了,这不是什么冒险。延续,献身于生活,表面上看似乎无忧无虑地一天一天过日子,这才是冒风险的勇敢行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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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祈祷和艺术是感情强烈的意志行为。人们要超越正常存在的各种表现意志的可能性,将它们加以升华。艺术就像祈祷一样,是一只伸向黑暗的手,它要把握住慈爱的东西,从而变成一只馈赠的手。祈祷就是跃入消逝与产生之间的改变一切的弧光中,完全融进弧光中,把它无法估量的光包容到自己的生存这张极易破碎的小摇篮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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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们很难对付自我。他们渴望与需要克服的那个阶段划清界线,于是不断产生言过其实的概念,因而一而再、再而三地形成新的假象,而这恰恰最清楚地表达了追求真理的欲望。人们只在悲剧的模糊镜子里发现自己。不过这也已经成为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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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您的责任。您还年轻。不相信明天的青年就是对自己的背叛。人要生活,就一定要有信仰。”
“信仰什么?”
“相信一切事物和一切时刻的合理的内在联系,相信生活作为整体将永远延续下去,相信最近的东西和最远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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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健康的人来说,生就是对人必有一死这种意识的无意识的、没有明言的逃遁。疾病总是警告,同时又是较量,因此,疾病、痛苦、病痛也是虔诚的极重要的源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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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虚构比发现容易。把极其丰富多彩的现实表现出来恐怕是世界上最困难的事情。种种样样的日常面孔像神秘的蝗群在人们身边掠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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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奇迹与暴力只是无信仰的两极。人们消极地期待出现指路福音,为此耗尽了他的精力,而福音永远不会到来,因为恰恰由于期待太高,我们把福音拒之于门外;或者人们急不可耐地抛弃一切期待,在罪恶的杀戮中度过他的一生。两者都是错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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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祈祷、艺术、科学研究工作,这是从同一个火源升起的三朵不同的火焰。人们要超越此时此刻存在的表示个人意志的各种可能,越过自己的小我的界线。祈祷和艺术只是伸向黑暗的手。人们为了馈赠自己而乞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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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祈祷一样,科学也是一只乞求之手。人们扑向消逝与形成之间黑暗的弧光中,以便把存在纳入小我的摇篮。科学、艺术和祈祷都这样做。因此,沉浸于自身并不是沉落到无意识之中,而是把模糊地预感到的东西提升到明亮的意识表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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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民族主义)也是宗教代用品。这里行进的每个人都扛着一个偶像。从外面看,这偶像非常小巧轻便,是人们晚上坐在桌边舒舒服服喝啤酒时,用惧怕和出风头的欲望拼装起来的。尽管如此,我们大家都要吃这些稻草人的苦头,因为再也没有什么别的东西比这些用啤酒、口水和报纸做成的肮脏小怪物更馋嘴的了。”

...

“莱奥向我解释了泰勒主义和工业中的劳动分工。”
“这是一件很可怕的事情。”
“博士先生,您是不是想到了人被奴役?”
“问题还不止于此。这样严重的恶行只能产生被恶所奴役的结果。这是很自然的事。一切造物中最崇高的、最少触及的部分——时间——被压进了肮脏的商务利益的网里。这样,不仅仅是创造,而首先是创造的组成部分的人被玷污,被侮辱。这样一种泰勒化的生活是可怕的诅咒,其结果只能是以饥饿和贫困取代希望得到的财富和利润。这是迈向……”
“迈向世界毁灭。”我接着他说。
弗兰茨·卡夫卡摇摇头。“要是能很肯定地这样说倒也好了。可实际上没有一点东西是肯定的。所以我们不能说什么。我们只能呼喊、磕巴、喘息。生活的流水线把一个人载向某个地方,人们不知道被载向何方。人与其说是生物,还不如说是事物、物件。”

...

我们遇见了一大群举着旗子去参加集会的工人。卡夫卡发表他的看法:“这些人那样自信,情绪那样好。他们控制了街道,以为就控制了世界。其实他们错了。秘书、官员、职业政治家已经在他们后面窥视,他们全是现代苏丹,工人是在为他们开辟上台的道路。”
“您不相信群众的力量?”
“我看见了这种力量,群众的不成形的、似乎无法驾驭的力量,他们渴望被驯服,被塑造。每一场真正革命的运动结束时都出现一个拿破仑·波拿巴。”
“您不相信俄国革命会继续扩大?”
卡夫卡沉默了片刻,然后说:“洪水越向四周扩大,水就越浅,越浑。革命蒸发了,只留下新官僚体制的泥浆。束缚人类使其受苦的镣铐是办公纸做的。”

...

我们告辞时,卡夫卡博士突然用道歉的口吻对我说:“您别去想我对您说的话。”
我没有想到他会这么说。对我来说,卡夫卡是老师和忏悔神父。所以我忧郁地问他:“为什么?您说这些话可是很认真的。”
他露出一丝笑容。“正因为这个缘故。我的严肃认真会像毒药一样,对您产生作用。您还年轻。”
这话伤了我的心。我说:“年轻可不是缺陷。因此,我一直能思想。”
“我看,我们今天真的不能互相理解了。不过这很好。误解能保护您,不受我的坏的悲观主义的影响,这种悲观主义是一种罪过。”

...

“‘葬身于报纸之中’这句话反映了真实情况。报纸报道了世界上发生的事情,一块石头挨一块,一个脏疙瘩挨一个。那是一堆土,一堆沙。意义在哪里?看见历史是事件的堆砌,这毫无意义。而重要的是事件的意义。这意义我们在报纸上是找不到的,只能在信仰里,在表面的、偶然的东西的客观化中得到。”

...

“音乐产生新的、更加细腻、更加复杂、因而更加危险的刺激,”弗兰茨·卡夫卡有一次这样说,“而文学则要澄清纷乱复杂的刺激,把它上升为意识,加以净化,从而赋予它人性。音乐是感官生活的成倍增加。而文学则压制感官生活,把它引到更高的层次。”

...

“这是正确的。只是‘说’某件事,那是太少了。我们必须‘体验’那些事情。这里,语言是重要的中间人,是媒介,是生动活泼的东西。但是,人们不能只把它当成手段来对待,人们必须体验它,忍受它。语言是一位永恒的情人。”

...

“照相把目光引向表层。这样,它通常就模糊了隐蔽的本质,这本质只是像一丝光、一片影子那样,通过事情的特征影影绰绰地透射出来。即使用最好的透镜,我们也看不清它,无法把握它。我们只能用感觉去摸索。难道您以为,千百年来,成千上万的作家、艺术家、科学家和魔术家怀着惴惴不安的渴念和希望所面对的深不可测的现实,这一再往后退却的现实,我们只要按几下这架廉价机器的键钮就能把握?我很怀疑。这架自动照相器不是复杂的人眼,而只是简化得无以复加的苍蝇之眼。”

...

“字必须加以精确的界定,”他有一次这么说,“否则,我们会跌进完全意想不到的深谷。我们爬不上削得光光的石阶,反而会陷在烂泥淖里。”

...

“但是我们该怎么做呢?我们该如何行动?有可靠的指导吗?”
“没有,没有这样的指导,”卡夫卡博士摇摇头回答,“通向真理的道路没有时刻表。这里需要的是耐心献身的冒险勇气。开方子本身就是一种倒退,就是怀疑,因而也就是歧路的开端。事情就是这样,人们必须耐心地、毫不惧怕地接受一切。人是注定生,而不是注定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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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害怕森林的人不能到森林里去。可是我们大家都在森林里。每个人的情况都不同,每个人都在不同的地方。只有一点是固定不变的,这就是自己的不足。人们必须以此为出发点。”

#摘 #卡夫卡全集 #卡夫卡

▎笔记本和散页中的断简残篇

在同学中我是笨的,但不是最笨的。有些老师经常对我父母和我说的却是后一点,但他们这么说仅仅是出自许多人的狂想,这些人认为要是敢于做出如此极端的判断,他们便占有了半个世界。

但人们普遍地真的认为我是笨的,他们拿得出有力的证据。假如有一个陌生人一开始对我印象不坏,并把这种印象告诉别人的话,那么他就会从人家向他提供的这种证据中得到教训。

...

强调独特性——绝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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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从未听说常规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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做出判断的思想饱受痛苦的折磨,在加强痛苦和一无所助的情况下上升。就好像是在终于将烧成灰烬的房子里,建筑学上的基本问题才首次提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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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亡我是可以做到的,忍受痛苦却做不到;通过逃避痛苦的尝试我反而明显地加强了它;我可以顺从于死亡,却不能顺从于痛苦,我缺乏这种心灵运动,就像是一切都装好了,把已经系紧了的皮带痛苦地又一次系紧,而车却不启动。最糟糕的,就是这非致命的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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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求水平线,我说:“事情并不那么坏,大家都是这样的。”这却使事情更糟。这是我所受教育的必然错误,我不知道此外我还能怎么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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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许,追求水平线是正确的,可是这样深入的具体化却使一切生活可能性化为乌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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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许多人在等待。一个在黑夜中无法看到尽头的人群。他们想干什么?他们显然要提出某些特定的要求。我将倾听他们的要求,然后做出回答。可是我不到外面平台上去;而且即使想去,我也根本做不到。在冬天,平台的门是锁上的,钥匙又不在身边。可是窗前我也不去。我不想看任何人,不想让任何景象搅乱我的思维,我就坐在写字台边,这就是我的位置,把脑袋埋在双手之中,这就是我的姿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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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天夜里,当我从塔那儿沿着水边走来时,你知道那柔韧而昏暗的水的身躯在提灯的光下是怎样缓慢地蠕动的吗?那就像是我提着灯在一个睡着的人上方从头到脚照一遍,他仅仅由于光照在身上而伸展和转动身躯,却并不醒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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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中传来一个响亮的呼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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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拽了拽我的衣服,可我把他给甩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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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在抱怨什么,孤独的灵魂?为何你振翅围着生命的屋子飞翔?为什么你不向属于你的远方张望,却在这儿为了你陌生的东西奋斗?宁可要屋顶上活的鸽子,而不要在手中挣扎着的半死的麻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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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向我在公路上碰到的一位漫步者询问,是否在这7个海后面是7个沙漠,在7个沙漠后面是7座大山,而城堡就在那第七座山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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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我今天就我的朋友和我同他的关系作一番总结,在那些众多的人眼里这一举动将是一次毫无希望的助跑,是人们在长长的一生中经常跑的那种,接下来的跳跃,根本就不知道是向前跳入生活之中还是跳出生活之外。但这是毫无希望的,因而是毫无危险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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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世界上有畏惧、悲哀和荒凉,他是懂的,但对于他来说也只不过是不太明确的、一般的、仅及于表面的感觉而已。其他一切感觉他一概否认,他认为我们称之为感觉的只不过是表象、童话和经验与记忆的反照而已。除此之外还能是什么呢,他说,因为真正的事件绝不可能为我们的感觉所达到,更别说超过了。我们只是在以自然性质的无法理解的高速度走过的真正的事件之前或者之后经历它们,它们是梦幻般的、仅仅局限于我们心中的虚构。我们处于午夜的寂静之中,然而只需我们向东方或西方转过身去,我们经历的便是日出和日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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保持冷静;与狂热所向往的地方保持遥远的距离;认识潮流并因而逆流游泳;出于被卷着走的快感而逆流游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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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所承受的责任的压力从来不外乎其他人的存在、目光和判断所给予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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某个东西新鲜而美丽,在一次沉船时进入了水中,被卷带着,好多年无可奈何,最终瓦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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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棘手的任务,用脚尖走过一根当桥用的腐朽的木头,脚下什么也没有,先用脚把将要行走的土地聚集拢来。无非是在下方水面上看见的自己的倒影上行走,用脚维持世界,双手在上方空中痉挛,想帮助挺住这一努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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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的根本弱点不在于他不能胜利,而在于他不懂得利用胜利。青春战胜一切,战胜原始欺骗、隐藏的魔障,可没有人在那儿适时地捕捉住那些胜利,使之变成活生生的东西,等到有这人出现,青春已经过去。老年不敢再去碰一下那个胜利,而新的青年则由于马上就要受到新的一轮进攻而痛苦,想要获得自己的胜利。于是魔鬼虽然不断地被战胜,但从来未能被消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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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远持怀疑态度的是人,他们认为,除了那个原始大欺骗以外,在每一件事上都有一个专门针对他们的小欺骗,这就好像是,当一出爱情剧在舞台上上演时,那女演员除了装出对她的情人的一副笑容外,还有一个暗藏的专献给楼座最后一排的一个特定观众的笑容。愚蠢的自以为是。你除了欺骗外难道还认识别的什么吗?倘若有朝一日欺骗被消灭,你就不能再向那里看,或者你将变成盐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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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最强的光能使世界解体。在弱的目光前它会变得牢固,在更弱的目光前它会获得拳头,在再弱的目光前它会害羞,因而把敢于注视它的人打得粉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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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要一句话。只要一个请求。只要空气的一个运动。只要一个你还活着并在等待的证明。不,没有请求,只有一个呼吸;没有呼吸,只有一个准备;没有准备,只有一个思想;没有思想,只有平静的睡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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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总是说到死,但又不死去。”“我确实将要死去。我只是在唱我的终了歌。一首歌长一点,另一首短一点。区别总是只差几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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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活是一种持续的引开,它甚至不让你去想,它是从什么地方被引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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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必须用脑袋顶穿墙。顶穿它并不难,因为它是用一张薄薄的纸做的。困难的是,不要被已经画在墙上的告诉你应该怎么去顶的启示所迷惑。那会引诱你说出这样的话来:“我不是不停地在顶穿它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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躺在床上,膝盖微微抬起,在被子的折皱中躺着,显得像一个公共建筑门前台阶旁的一尊石像那样庞大,在活生生地涌流不息的人群中凝固着,却又与这个人群有一种遥远的、由于其遥远而无法描述的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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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这一点可以看出生活的圈子有多大:一方面人类在其所记得的历史中,始终在言论的洪流中漂浮,而另一方面,只有在人们想要撒谎的那个地方,才有可能发表言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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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小聚会在柱子擎起的屋顶下的平台上进行。走下三级台阶就是花园。天上正是满月,这是个六月的夜晚。大家都很快乐,我们对一切发笑;当远处有一只狗叫起来,我们就为之大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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难道他斗争得不够吗?在他工作的时候,他便已经成为了失败者;这点他是知道的,他坦率地说:只要我停止工作,我就完了。那么他开始工作是个错误吗?几乎谈不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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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神的沙漠。你以前和你以后的日子的骆驼队的尸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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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是一片巨大的沼泽地。一旦兴奋起来,从整个图像上看,就好像是在这片沼泽的一个角落里有一只小青蛙跳入了绿色的水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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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作无法成功。所以产生了写自传性调查的计划。不是传记,而是调查和找出尽可能小的部件。我要由此建设自己,就像一个人,他的住房不安全,就在这栋房子旁边再建一栋安全的,可能的话,仍利用旧材料。当然,如果在建了一半的时候他的力量耗尽了,这时他不再拥有一栋虽然不安全但毕竟是完整的房子,却面对着一栋摧毁了一半的和一栋建了一半的,那就等于是一无所有了。接下来的无非是疯狂,比如在两栋房子之间跳哥萨克舞,这个哥萨克将用他的靴跟不断地刨起土来,甩到一边,直到在他下面形成他的坟墓。

#摘 #卡夫卡全集 #卡夫卡
▎评心雕龙

A-a-a-ch!

你搬到外国去!并且带了你的家眷!你可是黄帝子孙?中国话里叹声尽多,你为什么要说洋话?敝人是不怕的,敢说:要你搬到外国去!

他是在骂中国,奚落中国人,替某国间接宣传咱们中国的坏处。他的表兄的侄子的太太就是某国人。

中国话里这样的叹声倒也有的,他不过是自然地喊。但这就证明了他是一个死尸!现在应该用表现法;除了表现地喊,一切声音都不算声音。这“A-a-a”倒也有一点成功了,但那“ch”就没有味。——自然,我的话也许是错的;但至少我今天相信我的话并不错。

那么,就须说“嗟”,用这样“引车卖浆者流”的话,是要使自己的身分成为下等的。况且现在正要读经了……。

胡说!说“唉”也行。但可恨他竟说过好几回,将“唉”都“垄断”了去,使我们没有来说的余地了。

曰“唉”乎?予蔑闻之。何也?噫嘻吗呢为之障也。

然哉!故予素主张而文言者也。

嗟夫!余曩者之曾为白话,盖痰迷心窍者也,而今悔之矣。

他说“呸”么?这是人格已经破产了!我本就看不起他,正如他的看不起我。现在因为受了庚先生几句抢白,便“呸”起来;非人格破产是甚么?我并非赞成庚先生,我也批评过他的。可是他不配“呸”庚先生。我就是爱说公道话。

但他是说“嗳”。

你是他一党!否则,何以替他来辩?我们是青年,我们就有这个脾气,心爱吹毛求疵。他说“呸”或说“嗳”,我固然没有听到;但即使他说的真是“嗳”,又何损于癸君的批评的价值呢。可是你既然是他的一党,那么,你就也人格破产了!

不要破口就骂。满口谩骂,不成其为批评,Gentle-man决不如此。至于说批评全不能骂,那也不然。应该估定他的错处,给以相当的骂,像塾师打学生的手心一样,要公平。骂人,自然也许要得到回报的,可是我们也须有这一点不怕事的胆量:批评本来是“精神的冒险”呀!

这确是一条熹微翠朴的硬汉!王九妈妈的崚嶒小提囊,杜鹃叫道“行不得也哥哥”儿。滃然“哀哈”之蓝缕的蒺藜,劣马样儿。这口风一滑溜,凡有绯刚的评论都要逼得翘辫儿了。

并不是这么一回事。他是窃取着外国人的声音,翻译着。喂!你为什么不去创作?

那么,他就犯了罪了!研究起来,字典上只有“Ach”,没有什么“A-a-a-ch”。我实在料不到他竟这样杜撰。所以我说:你们都得买一本字典,坐在书房里看看,这才免得为这类脚色所欺。

他不再往下说,他的话流产了。

夫今之青年何其多流产也,岂非因为急于出风头之故么?所以我奉劝今之青年,安分守己,切莫动弹,庶几可以免于流产,……

夫今之青年何其多误译也,还不是因为不买字典之故么?且夫……

这实在“唉”得不行!中国之所以这样“世风日下”,就是他说了“唉”的缘故。但是诸位在这里,我不妨明说,三十年前,我也曾经“唉”过的,我何尝是木石,我实在是开风气之先。后来我觉得流弊太多了,便绝口不谈此事,并且深恶而痛绝之。并且到了今年,深悟读经之可以救国,并且深信白话文之应该废除。但是我并不说中国应该守旧……。

我也并且到了今年,深信读经之可以救国……。

并且深信白话文之应当废除……。

十一月十八日。

#摘 #华盖集 #鲁迅
▎长城

伟大的长城!

这工程,虽在地图上也还有它的小像,凡是世界上稍有知识的人们,大概都知道的罢。

其实,从来不过徒然役死许多工人而已,胡人何尝挡得住。现在不过一种古迹了,但一时也不会灭尽,或者还要保存它。

我总觉得周围有长城围绕。这长城的构成材料,是旧有的古砖和补添的新砖。两种东西联为一气造成了城壁,将人们包围。

何时才不给长城添新砖呢?

这伟大而可诅咒的长城!

五月十一日。

#摘 #华盖集 #鲁迅
▎忽然想到 十一

1 急不择言

“急不择言”的病源,并不在没有想的工夫,而在有工夫的时候没有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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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一致对外

甲:“喂,乙先生!你怎么趁我忙乱的时候,又将我的东西拿走了?现在拿出来,还我罢!”

乙:“我们要一致对外!这样危急时候,你还只记得自己的东西么?亡国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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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同胞同胞!”

学生们在演讲的时候常常说,“同胞,同胞!……”但你们可知道你们所有的是怎样的“同胞”,这些“同胞”是怎样的心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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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断指和晕倒

又是砍下指头,又是当场晕倒。

断指是极小部分的自杀,晕倒是极暂时中的死亡。我希望这样的教育不普及;从此以后,不再有这样的现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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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 魂灵的断头台

近年以来,每个夏季,大抵是有枪阶级的打架季节,也是青年们的魂灵的断头台。

到暑假,毕业的都走散了,升学的还未进来,其余的也大半回到家乡去。各样同盟于是暂别,喊声于是低微,运动于是销沉,刊物于是中辍。好像炎热的巨刃从天而降,将神经中枢突然斩断,使这首都忽而成为尸骸。但独有狐鬼却仍在死尸上往来,从从容容地竖起它占领一切的大纛。

待到秋高气爽时节,青年们又聚集了,但不少是已经新陈代谢。他们在未曾领略过的首善之区的使人健忘的空气中,又开始了新的生活,正如毕业的人们在去年秋天曾经开始过的新的生活一般。

于是一切古董和废物,就都使人觉得永远新鲜;自然也就觉不出周围是进步还是退步,自然也就分不出遇见的是鬼还是人。不幸而又有事变起来,也只得还在这样的世上,这样的人间,仍旧“同胞同胞”的叫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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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 还是一无所有

中国的精神文明,早被枪炮打败了,经过了许多经验,已经要证明所有的还是一无所有。讳言这“一无所有”,自然可以聊以自慰;倘更铺排得好听一点,还可以寒天烘火炉一样,使人舒服得要打盹儿。但那报应是永远无药可医,一切牺牲全都白费,因为在大家打着盹儿的时候,狐鬼反将牺牲吃尽,更加肥胖了。

大概,人必须从此有记性,观四向而听八方,将先前一切自欺欺人的希望之谈全都扫除,将无论是谁的自欺欺人的假面全都撕掉,将无论是谁的自欺欺人的手段全都排斥,总而言之,就是将华夏传统的所有小巧的玩艺儿全都放掉,倒去屈尊学学枪击我们的洋鬼子,这才可望有新的希望的萌芽。

六月十八日。

#摘 #华盖集 #鲁迅
▎导师

近来很通行说青年;开口青年,闭口也是青年。但青年又何能一概而论?有醒着的,有睡着的,有昏着的,有躺着的,有玩着的,此外还多。但是,自然也有要前进的。

要前进的青年们大抵想寻求一个导师。然而我敢说:他们将永远寻不到。寻不到倒是运气;自知的谢不敏,自许的果真识路么?凡自以为识路者,总过了“而立”之年,灰色可掬了,老态可掬了,圆稳而已,自己却误以为识路。假如真识路,自己就早进向他的目标,何至于还在做导师。说佛法的和尚,卖仙药的道士,将来都与白骨是“一丘之貉”,人们现在却向他听生西的大法,求上升的真传,岂不可笑!

但是我并非敢将这些人一切抹杀;和他们随便谈谈,是可以的。说话的也不过能说话,弄笔的也不过能弄笔;别人如果希望他打拳,则是自己错。他如果能打拳,早已打拳了,但那时,别人大概又要希望他翻筋斗。

有些青年似乎也觉悟了,我记得《京报副刊》征求青年必读书时,曾有一位发过牢骚,终于说:只有自己可靠!我现在还想斗胆转一句,虽然有些杀风景,就是:自己也未必可靠的。

我们都不大有记性。这也无怪,人生苦痛的事太多了,尤其是在中国。记性好的,大概都被厚重的苦痛压死了;只有记性坏的,适者生存,还能欣然活着。但我们究竟还有一点记忆,回想起来,怎样的“今是昨非”呵,怎样的“口是心非”呵,怎样的“今日之我与昨日之我战”呵。我们还没有正在饿得要死时于无人处见别人的饭,正在穷得要死时于无人处见别人的钱,正在性欲旺盛时遇见异性,而且很美的。我想,大话不宜讲得太早,否则,倘有记性,将来想到时会脸红。

或者还是知道自己之不甚可靠者,倒较为可靠罢。

青年又何须寻那挂着金字招牌的导师呢?不如寻朋友,联合起来,同向着似乎可以生存的方向走。你们所多的是生力,遇见深林,可以辟成平地的,遇见旷野,可以栽种树木的,遇见沙漠,可以开掘井泉的。问什么荆棘塞途的老路,寻什么乌烟瘴气的鸟导师!

五月十一日。

#摘 #华盖集 #鲁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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