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但愿那另一种觉醒,死亡,
能给我不含记忆的时间。
▎导言 批判的停顿:没有反对派的社会

...

能够毁灭人类的核灾难的威胁,不也能够保护使核灾难的危险永恒化的那些势力吗?防止这一灾难的种种努力掩盖了对它在当代工业社会中的潜在原因的探究。

...

我们不得不和平地生产毁灭的工具、不得不极度地浪费、不得不接受防卫训练,这种防卫使防卫者和他们所防卫的东西成为畸形。

...

发达工业社会在使这种危险永恒化的同时,变得更加富裕、更加庞大、更加美好。社会的防卫结构使为数越来越多的人生活得更加舒适,并扩大了人对自然的控制。

...

然而,这个社会作为总体却是非理性的。它的生产率对于人的需要和才能的自由发展是破坏性的,它的和平要由经常的战争威胁来维持,它的发展取决于对各种平息(个人的、国家的、国际间的)生存竞争的实际可能性的压抑。

...

谁需要质变呢?回答还是一样:整个社会,因为它的每一个成员都需要。增长着的生产力和增长着的破坏性的统一;毁灭的外交冒险政策;思想、希望、畏惧对现政权所作决定的屈从;前所未有的富裕中保留着的痛苦,这一切都构成了最为公正的控诉——即使它们不是这种社会存在的根据而只是它的副产品:它那在广阔范围内促进了效率和进步的合理性,其自身就是不合理的。


#摘 #单向度的人 #赫伯特·马尔库塞

▎露易丝

在隔壁的拖车屋里,
女人正数落一个叫露易丝的孩子。
没告诉过你吗,笨蛋,把这门关上?
老天,这是冬天!
你是不是想付电费单?
把脚擦干净,拜托!
露易丝,我该拿你怎么办?
噢,我该拿你怎么办,露易丝?
那女人从早念到晚。
今天女人和孩子出来
晾衣服。
跟这位先生问好,女人
对露易丝说。露易丝!
这是露易丝,女人说,
用手扯扯露易丝。舌头被猫叼走了,女人说。
但露易丝嘴里有衣夹,
臂弯里有湿衣服。
她把晾衣绳扯下来,
用下巴钩住,
把衬衣甩在
绳子上,就不管了——
衬衣张开来,飘在
她的头顶上。她忽地头一低,
往后一跳——从这像是人形的衬衣后
跳出去。

...

▎永远

游荡在屋外的烟幕中,
我顺着一只蜗牛的痕迹
穿过花园来到花园石墙。
终于一个人了,我蹲下,

看看有什么事可干,突然
我将自己贴在潮湿的石头上。开始慢慢地察看四周,
聆听着,调动

我的全身就像蜗牛
调动它的身体,放松,然而警觉。
真神奇!今夜是我生命中的
里程碑。过了今夜,

我怎么还能回到
那另一段生命?我凝望着
星星,用我的触角
向它们挥舞。我坚持了

几小时,仅仅是休息。
后来,悲伤开始一滴滴
落在我心里。
我想起父亲已经去世,

我很快就要
从这个小镇离开。永远。
再见,儿子,父亲说。
快天亮时,我爬下来,
踱回屋里。
他们仍在等待,
恐惧闪过他们的脸,
当他们第一次看见我陌生的眼睛。

#摘 #诗选 #火 #雷蒙德·卡佛

▎卡夫卡日记

1912年

...

一种再三考虑未来的做法从来没有给我带来好处,它只是继续网织眼前的悲哀。如果我想的话,我虽然可以挺直地走路,但它使我疲倦,而且我也不可能认识到,一种佝偻的姿态会在未来对我有什么伤害。

...

我手扶着栏杆,并费劲地说了几句话。她的大嘴巴离我面前那么近,在令人惊异的,却是自然的形状里动了几下。

...

尼克拉斯大街的一部分和整座桥上的行人都惊异地转向一条狂吠的犬,它正追逐着救护公司的一辆汽车跑。最终这条狗突然停止狂吠,转过身来,并表现出是一条寻常陌生狗的样子,它觉得追逐车辆没有什么特别意义了。

...

8月9日。激动的夜。——昨天女仆在楼梯上跟那个小男孩说:“你抓住我的裙子!”

...

不满意的景象是一条街道,因为每一个人都要从他所在的那块地方抬起脚来离去。

...

由于虚弱的
缘故
我们用新的力量
攀登,
神秘的主
在等待,
直至孩子们
精疲力竭。

#摘 #卡夫卡全集 #卡夫卡

▎一八八八年

...

啊!多少梦想,这是最美妙的。一颗心对生活还一无所知,急不可待,要腾跃,要投进去,能有多大冲动、多少激情,又能有多么强烈的渴望啊。

这是何等理想的憧憬、不安的悸动,心灵多么剧烈地颤栗,在里面狂跳不已,真好像要从体内逃逸出来;它渴望一个上帝,到处寻找,以为触摸到了,可恼的是夜晚眺望天空是否开启的时候,也仅仅发现上帝在其授意的作品中的影像。年轻而火热的感官不让心灵满足于精神的契合,它们要触摸,要拥抱所寻觅的上帝,如果感到上帝逃避它们,就会认为自己受骗了。

主啊!为什么把我们做成泥土的呢。可怜的肉体,难道你触摸不到就不能相信,看不见就不能爱吗?有时你祈祷,感到上帝就在你身边,为什么还要回头去看呢——幻觉中止了,祈祷也在你的唇边止息;于是你伤心地上床睡觉,思忖你不能看见的上帝不过是一种虚幻。

...

伟人仅仅比我们高出一头,但是脚始终踏在污泥中,想想是多么可悲的事情。

...

绝不大肆铺陈,滥用修饰语,而是把描述部分压缩到最小限度,寥寥数语就能激发起同样的感情,这样不是更为灵巧吗?

...

不,你不了解我,你不了解;谁也不了解我!我向每人只提供我的一部分,因此同任何人我也不是原本原样。我已经是个复合体,从而也就成了演员。

...

上帝明鉴,我若是不认识其他人,绝不会滋生骄傲的心理;只在见到他们之后,我才感到自己高于他们,确切点说,看他们相当低下——因为,我看自己还不到中等。他们不是孩子,就是畜生。有时我感到他们和我之间有一个深渊,而听他们叫我畜生,我倒喜不自胜。

...

我阅读过多;这一切在发酵。

...

我的种种思想,宛如地窖中这些植物,长得太快,茎叶疯长而不成比例,但是苍白而无力。

...

我们的可怜的迷魂

始终在黑夜里相互找寻。

...

爱物哟,全是所有之物

加在一起又爱哪一个。

...

我又想起他看见我恬不知耻,高度表现出自己的激情时,那种突然惊讶的眼神。随即就产生这种念头:“他又要以为我摆姿态”——这种姿态,多少回引起责备,而每回我不过是完全放松,过分显露自己的本来样子——不错,这种念头立刻使我的激情凝结在我的嘴唇上(其实这种激情是由衷的)——我便微微一笑,心里可真想大放悲声。

...

绝对而最终的进步,我认为是不可能的。人们总是回落到起点。人所能做的,无非是“接受教训而死去”。至于一个国家的人民,我认为他们走的是一条几乎一成不变的上升的路,直到消亡,被另一个国家的人民所替代。

...

我看书看得太多。这些读物的作用相互中和,整个儿削弱了。

...

我所看到的,岁月带走的多,送来的很少。

...

奇怪的矛盾:金玉其外,败絮其中。有时看到一些人的友谊,我就有一种被压垮的感觉,心想他们一定什么也没有看出来,才保持这种友谊,而且我听到他们对我讲的某些话,真想冲他们喊:

“不要接近,你们所见到的,不过是一座腐烂了的坟墓的白石头。”

...

人多么盲目啊!整个白天,他们哀叹肉体囚禁了可怜的灵魂,不准灵魂前往欲念呼唤它的地方。

在夜晚,他们的肉体进入睡眠状态,就抛弃了所藏匿的小小的灵魂,于是,灵魂便迅速飞向自己所喜爱的事物,现在任何障碍都挡不住了。不过,心灵居然能独自行动,他们觉得怪极了,甚至高呼“不可能”,称这是“做梦”。

他们早晨醒来就说:“哈!我做了个美梦,要能实现该有多好。”接着,他们又伤心地想:朦胧中见到的幸福,他们永远也达不到。于是,他们就讨论是什么细绒能将可怜的灵魂拴住,是不是最好扯断这种线,扼杀肉体,不再总这么拖着“这种讨厌的幸福”。

然而,这些丧失理智的人,他们害怕同时也扼杀了灵魂!因此,他们只好维持现状,每天夜晚拥有幸福,到了白天就因为掌握不了幸福而哭泣。

#摘 #纪德日记 #纪德

▎艺术——渴求理想

...

从某种意义上说,个体的每一次认知都是通过自己的存在重新认识生活、认识自我、认识自己的目标。当然,个体会利用人类所积累的全部知识,但毕竟伦理与情感上的自我认知体验才是每个人生命的唯一目标,且任何一次认知在主观上都是重新体验。人们一次次建立自己与世界的联系,痛苦地渴望着能具有他凭某种直觉所认知的理想特质。而这种不可及的个体的“我”的缺陷,正是人类不满足的永恒源头。

...

恐怖总寓于美好之中,同样,美好也总寓于恐怖之中。生活被搅拌进这种大到荒谬的矛盾中发酵,这种矛盾体现在艺术中便是和谐性与戏剧性同步的统一。形象提供了触摸这种统一的可能,在统一中,一切彼此为邻,彼此倾注。我们可以用语言来表述形象的理念,描绘它的存在,但这种描绘永远不能与形象本身等同。形象可以被创造、被触摸,可以被接受,也可以被推翻,但就是不能在心智的意义上被真正理解。语言不可能表达无限的理念,甚至无法去描述。更深层次地理解无限是我们力所不能及的。而艺术提供了这种可能性,它把无限变得可感知。只有用信仰与创作才能达到极致。争取自己的创作权利的唯一条件,就是相信自己的使命,准备好效劳并永不妥协。创作需要艺术家具有帕斯捷尔纳克所说的那种“彻底毁灭”的精神,而且是最悲剧意义上的。

...

如果说,科学而冰冷的实证主义现实认知好比沿着无尽阶梯上升,那么艺术的认知就好比无边的星球体系,各星球之间可能互补,也可能冲突,但无论如何它们都不能替代彼此——相反,它们彼此丰富,相濡以沫,形成一个特别的包罗万象的星系,向着无限发展。这些诗意的启示,就是永恒而独具价值的证明,证明人类能够意识到并表达:他原来是谁的形象或相似物。

▎雕刻时光

...

我认为,人们去电影院通常是因为时间:为了失去或错过的时光,为了不曾拥有的时光。人们为了生活经验去看电影,因为电影有一点是其他艺术不能比的:它能够开阔、丰富、浓缩人的实际经验,不仅仅是丰富,而且是延长,可以说是显著延长。这就是电影实实在在的力量所在,无关明星、情节、娱乐性。在真正的电影中,观众不仅是观众,而且是见证人。

...

我心中理想的工作情形是这样的:作者携带数百万米胶片,记录下一个人从出生至死亡的每分每秒,每时每刻,每一天,每一年。最后剪辑出两万五千米,即一个半小时的银幕放映时间长度。(想想便很有趣,这几百万米的胶片由不同导演经手结果会多么不同!)

...

将人物置于无尽的环境中,将他与数不清的擦身而过或远远路过的人作比对,建立人物与整个世界的联系:这就是电影的意义。

...

假如电影中的时间是以事实形式表现出来的,那么这种事实必然是以简单、直观观察的方式呈现的。观察是电影艺术最重要的构形基础,从最小的细胞贯穿到整体。

...

艺术家必须保持冷静。他没有权利流露自己的情绪和偏好并将其强加给观众。任何情绪都要升华成奥林匹克选手那般的冷静状态。只有这样,艺术家才能讲述令他激动的一切。

▎使命与命运

...

充满生命力的创作要求直接观察鉴别不断运动、不断变化的物质世界。

...

对于艺术作品来说,没有哪个词比“探索”更没有意义的了。它掩饰了苍白、内在空虚、真正创作意识的缺失和低级的虚荣。

▎电影形象

...

形象不是导演所表达的这样或那样的思想,而是一滴水所反映的整个世界。只是通过一滴水!

...

艺术家在着手工作前,应当深信,他是第一个表现这个现象的人。既然是第一个,就只能像他感受和理解的那样去表现。

...

当一个导演说他要拍一部容易通过的电影,以便为他梦想中的电影积聚力量,他只是在骗人,或者更甚,是自我欺骗。他再也拍不出自己的电影了!

...

为何彩色镜头会给人一种不可思议的虚假感?这是因为机械精准复制的色彩中缺少艺术家的观点,艺术家失去了应有的组织功能,在这个层面上丧失了选择的可能性。有着独特发展逻辑的电影色彩总谱缺失了,在技术流程中从导演身上被剥夺。如此一来,导演便无法个性化地、有选择地重新审视周围的色彩。奇特的是,尽管我们周围的世界是彩色的,黑白胶片却更接近于建立在我们视觉基础之上的(不仅仅是听觉)心理、自然和诗学的艺术真实。实质上,真正的彩色电影是与彩色电影技术及所有色彩斗争的结果。

...

艺术家能给予观众的,只有独自面对素材时的赤诚。

#摘 #雕刻时光 #安德烈·塔可夫斯基

▎我父亲二十二岁时的照片

十月。在这阴湿,陌生的厨房里
我端详父亲那张拘谨的年轻人的脸。他腼腆地咧开嘴笑,
一只手拎着一串
多刺的金鲈,另一只手
是一瓶嘉士伯啤酒。
穿着牛仔裤和粗棉布衬衫,他靠在
1934年的福特车的前挡泥板上。
他想给子孙摆出一副粗率而健壮的模样,
耳朵上歪着一顶旧帽子。
整整一生父亲都想要敢作敢为。

但眼睛出卖了他,还有他的手
松垮地拎着那串死鲈
和那瓶啤酒。父亲,我爱你,
但我怎么能说谢谢你?我也同样管不住我的酒,
甚至不知道到哪里去钓鱼。

▎破产

二十八岁,毛茸茸的肚子
从汗衫(被豁免)下露出来,
我侧身躺在
长沙发(被豁免)上,
听着我妻子那美好的嗓音(也被豁免)
发出奇怪的声音。

我们刚刚抵达
这些小小的快乐。
原谅我(我恳求法庭),
我们一直目光短浅。
今天,我的心,像那扇前门
几个月来第一次敞开。

▎早晨,遥想帝国

我们把嘴唇贴在杯子的珐琅边,
心想这浮在咖啡上的油脂
总有一天会让我们的心跳停止。
目光和手指落在不是银器的
银器上。窗外,海浪
拍打着这座老城剥落的城墙。
你的手从粗糙的桌布上举起,
像是要预言什么。你的嘴唇在颤抖……
我想说见鬼吧未来。
我们的未来深藏在这个下午。
窄巷里有一辆马车和它的车夫,
马车夫望着我们,迟疑着,
然后摇摇头。此时,
我冷漠地磕碎一只漂亮的来亨鸡的蛋。
你的眼睛变得朦胧。你转过头,越过屋顶
望向大海。连苍蝇都静下来了。
我磕开另一只蛋。
我们确实已彼此看低。

#摘 #诗选 #火 #雷蒙德·卡佛

▎前言

...

创作不可能用像普罗克汝斯忒斯的床那样形式化、经年不变的准则去衡量。由于和认识世界有着共同的使命,创作有着难以计数的观点,包含着人与实践的关联,它不会漠视最素朴的一种尝试:沿着一条没有尽头的道路去追随,最终建立关于生命意义的最完整认知。

▎开端

...

有些作品元素如此统一,文学形象如此精确独特,文字表现力如此深厚,全书结构如此奇妙,字里行间可以清晰地感受到作者迷人而不可复制的个性,这样的杰作,只有对电影和文学都很轻视的人才会想去拍成电影。

...

无论何时,比起传统戏剧文学来,诗歌更让我感到亲近。传统戏剧文学中,形象总是跟随着情节合乎逻辑地呈线性发展。这种吹毛求疵的所谓事件的“正确”连贯性往往来自专横的臆测和抽象而投机的推断。暂且不论这一点,如果让情节随着人物性格发展,就会发现,所谓连贯性逻辑是建立在对生活复杂性的肤浅理解之上的。

...

连贯性的诗意叙述形式带有很多感情色彩,能激发观众的主动性。让观众不再依赖情节的预设和作者不懈的指示,成为认知生活的参与者。作者能支配的只是那些帮助观众搞清楚所描述现象的深层意义的东西,没必要把复杂的思想和对世界的诗意幻想硬塞进赤裸裸的条条框框。一般的叙述连贯的直线逻辑像几何定理的论证一样乏味。鲜少有人用诗意的叙述方法寻找感性与理性的结合点。电影工作者如此漠视这种方法,真是无法让人理解。其实这条道路更为有益。它蕴藏着一股内在的力量,随时能将创造形象的素材引爆。

...

艺术家迫使观众将片断整合为一体,迫使观众思考那些弦外之音,只有这样,才能让观众和艺术家在同一个层面上领会这部电影。即便从相互尊重的角度来看,这样的相互关系也当得起日常生活对艺术的需要。

...

如果作者不能有机地结合主观印象和对现实的客观呈现,不仅无法做到内在的准确与真实,连表面的相似都达不到。

...

逼真和内在的真实与其说是忠于事实,不如说是忠于感觉的表达。

...

遗憾的是,对理论争辩所做的一些补充往往产生了大量的概念、标签,让先前提出的理论变得模糊不清,加剧了理论前线的混乱。真正的艺术形象,总是思想和形式的有机统一。缺少思想的形式或者缺少形式的思想,是破坏艺术形象、令其退出艺术范畴的异种。

...

假如精神根基是坚实的,那么就无足惧怕自己在表现手法方面享有更大的自由。更何况,自由并非总要受限于说一不二的想法而让你做出非此即彼的选择。必须信任自然而然的决定。当然,不能用无益的复杂去疏远观众,但这并不意味着要禁止在电影中运用这样或那样的手法,而是要根据你对自己早期作品的省视作决定,在一种自然的、直接的创作过程中,这些蛇足本应当被摒弃的。

#摘 #雕刻时光 #安德烈·塔可夫斯基

▎第一部分

...

*

奇怪的免费职业 渐渐掉光头发
和牙齿 古老的受教育方式
奇特的自满(诗人不求
比别人伟大)不要财富不要名声甚至
连诗也不要 也许这是唯一的方式
远离恐惧 在恐惧里定居
就像有人住在缓慢里
我们人人拥有的鬼魂 不过是
在废墟上等待某物或某人

...

*

折刀在脖子上而少年
声音迸裂
给我一切 给我一切
不然我切了你
月亮肿胀
在头发中间

...

*

从不生病 输掉所有战役
眯缝着眼睛抽烟并朗诵普罗旺斯诗歌
独自在边界来往
这可能是失败 但大海
和酒馆也同样 平衡你
处心积虑的幼稚的符号和隐喻
成为一体,软弱 继续活动

...

*

见鬼去吧,罗贝托,记住你再也
不能插进去
她有一种特殊味
道雀斑长腿
桃心木色头发和漂亮衣裳
实际上我现在想不起太多
那时她永远爱我
那时她让我沉没

...

*

你说我走不了了
我卡在这个城镇
看着云彩飘过

那是能量之年
白色屋顶颤抖
你说:我在流血

云彩愈加锋利
瞬间卡在你的视网膜
你说:此刻火在杀我。

...

▎想写什么写什么

我们的心一点也剩不下。

佩尔·卡德纳尔。在你的词语前
一只白色烟灰缸盛满指环。
躲藏在巴塞罗那的阿尔比派。
无论如何有歌与酒。
一只白色烟灰缸盛满指头。
在漫画中我们找到自由。

我们的心一点也剩不下。
看着我们的石头屋顶也是。
渐渐黯淡。

...

*

一想到每天变成屎的人群
我也该想到他们堆积的速度
在市政府门口,
在孩子们撕下语法
练习本造出的
海盗船上。

一想到监狱写监狱写到
吐,
还不忘手按生殖器
在角落记下,
认可,
和秘密。

...

*

暴力就像诗歌,无法修改。
你无法改变一把折刀的旅行
或永远残缺的黄昏形象。

在这些我编造的
不是树木的树木中
我在。

...

*

她在黑暗中脱下裤子。
我是被染黑的猫。
我也是加斯帕的脸,边抽烟边观察烟雾。
黄色地砖上是她的裤子。
我是静止和骨头。
我是被注视的阴茎。
我是一切。
被她注视的阴茎。

...

▎萝拉·帕尼亚瓜

不顾你我试图走开远离
封闭需要速度
但最后会是你开门。

你做一切能做的
走路哭泣掉进井里
从亮处问起我的健康。

我病了萝拉我几乎不做梦。

...

▎希望

云彩分叉。暗处
张开,天上的苍白犁沟。
那从深处来的
是太阳。在云彩内部,
曾经浑然一片,闪光好像结晶的
男孩。公路覆满
枝条,湿树叶,脚印。
风暴中我一直安静不动
而此时现实张开。
风席卷成群的云
朝不同方向。
我感谢上天让我
曾和爱过的女人们做爱。
从暗处,苍白的犁沟,日子
到来好像赶路的男孩。

...

▎一个周末

地区已封锁。这时候
还矗立的只有
警戒线,不出房间
的小情侣,
秃顶冷漠的酒吧老板,
月亮在天窗。

我梦见一个周末
充满死去的警察和汽车
在海边燃烧。

羞涩的年轻身体,就这样
我们将总结这些年:
羞涩的年轻身体蜷缩,
微笑学习,劈开腿
在空浴缸里。

#摘 #诗选 #未知大学 #罗贝托·波拉尼奥

▎赫罗纳秋天散文

...

一个人——应该说一个陌生女人——抚摸你,跟你开玩笑,和你亲昵还把你带到悬崖边。在那里主人公一声呻吟或脸色苍白。仿佛在万花筒中看见凝视万花筒的眼睛。颜色组成的几何排列超出你一切接受能力。于是秋天开始,在奥涅尔河与佩德雷拉山丘之间。

...

▎文学散步

...

2

我们都是半成品,父亲,半生不熟,在这个无穷尽的垃圾巨堆里迷失,流浪和误入歧途,杀戮和乞求原谅,在你的梦里躁狂抑郁,父亲,你没有界限的梦我们已经钻研了一千次还要再来一千次,就像拉美侦探迷失在水晶和泥巴的迷宫,在雨中旅行,看见电影里出现老人呼喊“龙卷风!龙卷风!”,最后一次观看万物,却没有看见,就像幽灵,就像井底的青蛙,父亲,都迷失在你乌托邦之梦的悲苦,迷失在你声音和深渊的丰富,躁狂抑郁在地狱无边际的病房里,你的体液在那里被烹制。

...

#摘 #诗选 #三 #罗贝托·波拉尼奥

▎浪漫主义狗

...

在流动的思想中,
一条白虫子
在爱里扭动。

▎在地狱阅览室

在地狱阅览室 在科幻
爱好者俱乐部
在结霜的院子 在通道的卧室
在冰的路上 当一切看来更清楚
每一秒都更好且更不重要
有烟在嘴上也有恐惧 偶尔
绿眼睛 二十六岁 鄙人

▎埃尔内斯托·卡德纳尔与我

走在路上,满头大汗
头发贴着脸,
这时我看见埃尔内斯托·卡德纳尔
从对面过来
我提问当作打招呼:
神父,在天堂
就是共产主义社会
有同性恋的位置吗?
有,他说。
那不思悔改的手淫者呢?
性奴呢?
性爱段子手呢?
施受虐狂呢,妓女呢,灌肠
狂人呢,
再也忍不了的人,实实在在
忍不了的人呢?
卡德纳尔说有。
我抬起头
云彩好像
微微粉红的猫笑脸
树木绣满山丘
(我们必定要爬上的山丘)
摇动枝条。
野生的树木,就像某天
说的,宜早不宜迟,你必定要
来到我橡胶的怀里,葡萄藤的怀里,
我冰冷的怀里。一种植物的冰冷
让你汗毛倒竖。

▎雨的血腥日子

...

在灯芯草帘后,在泥塘,
脚趾绞紧痛苦

▎露蓓

...

第一次我甚至没有勃起:
我也没想勃起。露蓓说起她的生活
和她认为的幸福。

▎迷失的侦探

...

命运被自己的血玷染
而你甚至想不起来
哪里是伤口
那些你一度爱过的脸庞
那个救过你命的女人

▎看望病人

...

尽管马里奥的声音和达里奥如今
动画片似的尖厉声音
使我们不幸的空气里充满热度,
我仍知道在那些以预先的怜悯观看我们的形象里,
在墨西哥受难的透明圣像里,
潜伏着大忠告和大宽恕,
那无法命名的,梦想的片段,多年以后
我们将用不同的名字称之为失败。
真诗歌的失败,我们用血写成的诗歌。
也用精液和汗水,达里奥说。
也用眼泪,马里奥说。
尽管我们三个人都没有哭。

▎再生

...

他指了指地上的石膏碎片。雪,他说。
别发抖,我回答,什么事都没有,噩梦,虽然很近,
几乎没碰着我们就已过去。

▎X光

...

但如果我们,用X光观察人的内部
我们会看到骨头和阴影:聚会的鬼魂
和移动的风景好像从盘旋
坠落的飞机上观看。我们会看到他见过的眼睛,他手指
擦蹭的嘴唇,身体从雪
风暴中浮现。我们会看见赤裸的身体,
如他所见,以及眼睛和他擦蹭的嘴唇,
我们会知道已无可挽回。

▎悬崖边

在仿佛活体的酒店里。
在酒店里好像在一条实验室用狗的体内。
陷进灰烬。
那家伙,半裸身体,把一首歌放了一遍又一遍。
一个女人,一个女人的全息投影,到阳台上
观望梦魇或碎片
没有任何人明白任何事。
一切落空:声响,形象感知。
梦魇或嵌在天空的碎片
在夜里九点。
在仿佛恐怖电影里活体般的酒店里。
好像梦见在杀一个永远不
死的人。
或者像另一个梦:某人为反抗抢劫
或强奸就殴打抢劫者
把他推倒在地继续打
一个声音(什么声音?)问抢劫者
叫什么名字
抢劫者说出你的名字
你停手不打说不可能,这是我的名字,
那声音(很多声音)说只是巧合,
但你在深处从不相信什么巧合。
你说:我们应该是亲戚,你是我某个
叔叔或堂兄的儿子。
但当你拉他起来看着他,那么瘦,那么脆弱,
你就明白这故事也是假的。
你就是抢劫者,强奸者,无能的流氓
翻滚在梦里无用的街道上。
于是你返回鞘翅目—酒店,回到蜘蛛目—酒店,
在悬崖边读起诗来。

▎半生不熟

好像有人在熄灭的火盆里搅动。
好像有人拨弄木炭回忆。
莎士比亚的《暴风雨》,一场下不完的雨。
好像有人观察火盆里冒出毒气
在一个巨大的空房间。
虽然房间的大小可能
取决于观察者的年纪。
总之:空旷,黑暗,地面崎岖,
窗帘在不该在的地方,
家具寥寥。
好像有人翻动炭火
深深吸入
童年的犯罪气体。
好像有人蹲下想事情。
好像有人搅动木炭
听莎士比亚的《暴风雨》敲响锌皮屋顶。
好像木炭冒出气体。
好像脱落的炭火好像一颗洋葱
听从拉美侦探的指挥棒行动。
也许我们都疯了
也许从来没发生罪行。
好像有人走路牵着
躁郁症病人的手。
听雨水击打
树林,道路。
好像有人在火盆边呼吸
他的头脑翻动火炭
一块接一块。
好像有人再次看某人
最后一次
但看不见。
好像火炭燃烧
而爱丽儿和卡利班
撑起西方墙垣的孤独。
面对面蹲着。
好像有人寻找他的脸
在洋葱的核心。
搅动,搅动
不顾寒冷和气体:
虚幻的庇护所。
好像有人翻动熄灭的火盆
用不存在的侦探
的指挥棒。
而莎士比亚的《暴风雨》
在这该死的岛上并未衰减。
啊,好像有人翻动火炭
深深吸气。

#摘 #诗选 #浪漫主义狗 #罗贝托·波拉尼奥

▎1 房子的正面

...

一切都缓慢并沾染着哮喘的气息。

...

纵情歌唱无济于事。我亲爱的,无论你在哪里:已经没有什么可做,最终仍未出现的举动已无必要。

▎3 绿色、红色和白色的格子

...

他用手捂住脸,尽量让手指分开,以便监视所有向他靠近的物体。

...

火车在一片树林边上滑过。一些区域可以看出刚刚被火烧过的痕迹。

▎4 我是自己的巫术

...

我在床上一动不动,被子一直盖到眉毛,头脑里不断冒出并重复着毫无意义的词句,听着他们来来回回,开灯关灯,以一种让人无法忍受的迟缓上到屋顶平台。

▎52 蒙蒂·亚历山大

...

事情该怎样就怎样,他说,一种微微的失败感悄然凝聚,而身体适应了它。你无法避免空虚,就像你如果住在城市里就无法避免穿过马路一样。更糟的是,有时马路太宽了,仿佛总也走不到头。一座座楼房好像电影中匪徒藏身的仓库似的,一些人挑了个最糟糕的时刻想起了自己的母亲。

#摘 #安特卫普 #罗贝托·波拉尼奥

▎引言

...

这本书一旦看完就扔掉吧,然后就出行——但愿它引发你出行的渴望,无论离开什么地方,离开你的城市、你的家庭、你的居室,乃至你的思想。千万别携带我这本书。我若是梅纳尔克,就会拉起你的右手,领你走一程,不过,你的左手却毫无察觉。一旦远离城市,我就立即放开你的手,并且对你说:忘掉我吧。

但愿本书教你关注你自身超过这本书,进而关注一切事物超过你自身。

▎第一篇

...

抛开优越感吧,那是思想的一大包袱。

...

我们总是举足不定,终生忧烦。如何对你讲呢?细想起来,任何选择都令人生畏,连自由也是可怕的,如果这种自由不再引导一种职责的话。

...

关键是你的目光,而不是你目睹的事物。

...

实话对你讲吧,纳塔纳埃尔,占有渴求之物一向是虚幻的,而每种渴求给我的充实,胜过那种虚幻的占有。

...

我的种种激情像宗教一般敞开。你能理解这一点吧:任何感觉都是一种无限的存在。

...

纳塔纳埃尔哟,你的头脑疲顿,完全是你的财富太庞杂所致,你甚至不知道喜欢哪一样,也不懂得惟一的财富就是生命。生命最小的瞬间,也比死亡强大,是对死亡的否定。死亡不过是别的生命的准许证,为使万物不断更新,为使任何生命形成在“此生”表现,都不超过应占据的时间。你的话语响亮时,就是幸福的时刻。其余时间,你听着好了;不过,你一开口讲话,就不要听别人的了。

纳塔纳埃尔,你应当焚毁心中的所有书籍。

▎第二篇

...

纳塔纳埃尔,但愿每一种激情都能令你陶醉。你吃了东西如无醉意,那就表明你还不怎么饿。

...

纳塔纳埃尔,每人的不幸,就在于每人总在观察,又让所见之物从属于自己。其实,每个事物重要与否在于本身,而不取决于我们。让你的眼睛化为所见之物吧。

...

纳塔纳埃尔,我要对你谈谈瞬间。你明白瞬间的存在具有何等力量吗?不是念念不忘死亡,就不能充分评价你这生活最短暂的瞬间。难道你还不明白,没有死亡这一昏惨幽暗的背景来衬托,每个瞬间漫说赫然显现,就是连令人赞叹的一下闪光也不可能吗?

...

我就这样养成了习惯,总把每一瞬间从我一生中分离出来,以便获取一种独立而完整的欢乐,将一种完全特殊的幸福蓦地集中在这瞬间,以致事情刚过我再一回想,简直认不出自己来了。

▎第四篇

...

你以为在眼前这一瞬间,就能直接、完全而强烈地感受生活,同时又不忘记生命之外的东西吗?你受生活习惯的束缚,生活在过去和未来中,不能凭本能感觉什么。米尔蒂,我们算什么,无非存在于这生命的瞬间;任何未来的东西还未降临,整个过去就在这瞬间逝去了。瞬间!你会明白,米尔蒂,瞬间的存在具有多大力量!因为,我们生命的每一瞬间,都根本无法替代。但愿有时你能专注于瞬间,米尔蒂,你若是愿意,而且能做到这一点,在这一瞬间不再牵挂妻室儿女,那么你在人间就单独面对上帝了。然而,你忘不了他们,总背负着你的全部过去,背负着你的全部情爱,以及在人间的全部牵挂,生怕这些失去似的。

▎第五篇

...

我也体验过微微改变思想的醉意。记得有一天,我的活跃思想,就像一节节抽出来的圆筒望远镜。总以为抽到最后一根,已经细极了,结果又抽出一根更细的。记得还有一天,我的思想变得十分圆滑,只好任其滚动了。还记得有一天,我的思想变得极富弹性,每种思想都相继采取所有其他思想的外形,相互变来变去。有时,两种思想平行,仿佛永远延伸下去而不相交。

我还体验过这样一种醉意:它能使你相信自己比实际上更善良,更高尚,更可敬,更有德行,更富有……等等。

▎第八篇

...

是的,我的青春一片黑暗,
如今悔之已晚。
我没有尝过大地的盐,
也没有尝过大海的盐。
我原以为自己就是大地的盐,
也曾害怕会丧失自己的咸味。

▎新食粮 第三篇

...

我明显感到一种不变贯穿我的多变;我感到的多变,却总是我。这种不变,既然我知道也感到它存在,那么又何必去争取呢?我这一生,始终不肯努力认识自己,也就是说,不肯探究自己。我总觉得,这种探究,更确切地说,这种探究的成功,势必给自身存在带来几分局限和贫乏;或者说,只有少许相当贫乏和局限的人,才能认识并了解自己;再确切点儿说:这种自我了解,会限制自己的存在和发展;因为,人一旦发现自己的样子,就想保持,总是处心积虑地像自己;还因为人最好不断地保护那种期望,保护一种永恒的、难以捉摸的变化。比起反复无常来,我更讨厌某种坚定不移的始终如一,更讨厌要忠实于本身的某种意志,以及害怕自相矛盾的心理。此外,我还认为,这种反复无常只是表面现象,其实正好应合某种深藏的连贯性。我同样认为,在这方面和其他方面一样,我们总受语言的欺骗,因为言语强加给我们的逻辑,往往比生活实存的还要多,而我们身上最可宝贵的,正是尚不确定的东西。

▎第四篇

...

人过去并不完全是现在这个样子,这种信念立刻允许一种希望:人将来也并不完全会是现在这样子。

...

通过混杂得不到任何好东西。

我年轻的时候,满脑子尽是杂交、骡子和鹿豹。

选择的可贵。


首要可贵之点:耐心。

与单纯的期待毫无共通之外。不如说耐心同执著相交融。

...

尔后,到了终须抛开这一切的时候。“这一切”,包括什么呢?对一些人来说,就是积聚起来的万贯家财、房地产、一架架的藏书,以及专供寻欢作乐、消磨闲暇的大沙发;对另外许多人来说,则是辛苦和劳作。撇下家庭和朋友、正在成长的子女、刚刚动手的活计、有待完成的作品、快要实现的梦想;还有想重读的书籍;还有从未闻过的芳香;还有不太满足的好奇心;还有指望你救济的穷人:还有期待的平安和清静……忽然大势已去,一蹶不振。于是有一天,听人这样讲:“你可知道……我刚刚见到,龚特朗,他一命呜呼了。一周以来,他只剩下一口气儿,反复念叨:‘我有感觉,我感到我要走了。’然而还抱一线希望,可是神仙也回天乏术。”“他究竟得了什么病?”“据说是内分泌腺失调。而且,大夫说他心脏很糟好像是胰岛素中毒的症状。”“你讲的这些,真有意思。”“据说他留下的遗产好大一笔,还有收藏的绘画和勋章。列出清单全上缴国库,一文钱也不给旁系亲属。”“收藏勋章!真是莫名其妙,人怎么还能有这种爱好!”

...

别说大话了。你见过死亡,这根本不是什么滑稽事。你极力开玩笑,就是要掩饰你的恐惧,听你说话的声音都颤抖,而你这首打油诗也蹩脚得很。

“有可能……不错,我是见过死亡……我倒是觉得,临死的时候,恐惧往往过去了,感觉完全迟钝了。死神是戴着毛皮手套来捉我们的。它先把人弄昏了再掐死,先把我们要诀别的一切变得完全模糊,离开眼前,失去现实性。世界变得极为苍白,也就不难离开,离开也就没有什么遗憾了。

“因此我就想,死也不会是多难的事情,归根结底,人终有一死。说穿了,如果人生在世不止死一次的话,那也许习惯一下就好了。”

#摘 #人间食粮 #纪德

▎卡夫卡日记

1911年

1月3日。
...

“我最后还为社会准备了一点点东西。你要做到你能够做到的那样的努力,你不会理解这一点的。我这个来自省城的随随便便的人,人们每时每刻都可以用那些如在火车站前成百上千地站在一起追逐某个班次列车的人中的一个与之交换。”

...

1月7日。...

就像通过魔术一般(因为既不是外部的、也不是内部的情况阻碍着我,这种情况现在比过去一年来更为令人愉快),我在整个自由自在的一天被阻于写作,这天正是星期天。对于不幸生命的一些新认识使我领悟,并感慰藉,我就是这样的生命。

...

城市的世界...

最终,他好像作出了一个决定,用一个舞蹈的转身动作走向回家的路。

...

也许我的过去给你这样的权利,但你不该利用它。

...

“谢谢,”工程师说,并开始系上领子和领带,“我简直可以信赖你了。”

...

10月5日。...

我企盼着有一个小小的机会来临,以发泄这个愤怒。

...

10月13日。我的上司秃顶处绷紧的头皮向他额头上可爱的皱纹的过渡是没有艺术性的。

...

乐队的这些人就像装配好似地被推进了这个大厅的尽头。

...

他在伦敦自由自在度过的年华对我来说已经过去,可能的幸运变为越来越不可能实现的幸运,我过着一种可怕的替补式的生活。

...

所有的人,除了马克斯之外,对我来说都是虚假的。马克斯安详地说着一些没有内容的事情。但虚假的是那个打听荒唐细节的人,虚假的是那个给演员的说明予以一个诙谐答复的人,虚假的是那个嘲讽的人,虚假的是那个开始解析他的各种各样印象的人。所有这一群全是无赖,他们准确无误地挤缩到观众大厅的深处,在现在很晚的夜里爬起来了,而且又发现了自己的价值。(离正确的东西相去甚远。)

...

11月2日。今天一早,长时间以来的第一次,又感到想象这把刀子在我心里转动的欢乐。

...

11月9日。...

席勒在什么地方说过:主要的事情是(或者类似于)将“感情转变成性格”。

...

11月16日。...

三夜没有入睡,在想做一点儿事情的最小的尝试中,我的力气马上就用尽了。

从一本旧笔记里读到:“现在是晚上,在我从6点不到的时刻起学习好了之后,我注意到,我的左手怎样在片刻的时间里出于同情而用手指抓握住右手。”

...

12月3日。...

入睡之前,我感觉到了我身躯上轻飘飘的胳膊之下拳头的重量。

...

12月10日。星期日。我得去看望我的妹妹和她的小家伙。当前天夜里一点钟我母亲从我妹妹那里回来的时候,带回了小家伙出生的消息。我父亲穿着睡衣,穿过房间,将我唤醒。女仆和姐妹们传递这个出生消息的样子,就好像这个孩子不仅是生出来了,而且也好像这个孩子已经过着一种高贵的生活,并有了一块墓地似的。

...

12月13日。由于疲乏没写东西,轮流着躺在暖屋子和冷房间里的长沙发上,带着有病的双腿和令我讨厌的梦。一只狗躺在我身上,它的一只爪子靠近我的脸,为此我醒了,但有一阵子不敢睁开眼睛看它。

...

写日记的人的一种优点在于:他对变化有着冷静清晰的意识,他无时无刻不面临这种变化。当然,在一般情况下他也相信、预料并承认这些变化,但如果这取决于从这样一种承认中获得希望或宁静的话,那他就总要否认这些变化。在日记中人们找得到这样的证明:人们本身就生活在今天看来是不堪忍受的处境里,环顾四周,记下观察的感受,这就是说执笔的右手像今天一样地移动着,今天我们虽然通过通观各种可能性对当时的状况变得更为聪明了,但因而更有必要去确认我们当时在纯粹无知的情况下却仍然不懈追求的那个无所畏惧的精神。

#摘 #卡夫卡全集 #卡夫卡

▎卡夫卡日记

1910年

我写这个完全决定于对我身体和对我身体未来的绝望。

...

在我五个月的一段生活中,我什么也写不出来,我对此也许是满意了,对我来说,这种状态是没有力量可以取代的,尽管大家或许对此是有责任的。终于,在这五个月之后,我突然心血来潮,又一次要跟自己说话。当我真的问自己的时候,我总还是有问必答,这个时候,总能从我这个稻草堆里拍打出一些东西来,这五个月来,我便是这样一个稻草堆,而且它的命运看上去应该是,在夏天里被点燃,而且旁观的人还没来得及眨一下眼睛,它已迅速地化为灰烬。这个命运却偏偏让我遭遇了!不过,这真应该十倍地在我身上发生的,因为我从不后悔这个不幸的时期。我的处境不是不幸,但却也不是幸运,不是冷漠,不是虚弱,不是疲惫,更不是别的兴趣,那么它究竟是什么呢?我对此的莫名其妙,大概跟我的无能写作有关。我相信我能理解这种无能之感,但却不明白它的根源。就是说,我突然想起来的一切事情都不是从根本上进入我的脑海的,而是不知从什么地方半途闯入的。那么,谁不妨去试一试将这些东西抓住,试试去抓一棵草,并且死死地去抓住这棵刚刚开始从茎秆半当中长出来的草。

...

5月17日到18日的短夜。...我从自身中走了出来,暂时地听到了我自己的声音,像一只小猫随便发出的哀号,但总还是叫了。

...

星期日,1910年7月19日,睡觉,醒来,睡觉,醒来,可怜的生活。

...

11月15日,10点。我不会让我自己累着。我要跳进我的小说里,即使这会划破我的脸孔。

...

12月22日。我今天竟然不敢谴责我自己。向这个空空如也的白天喊去,这也许会有一种令人厌恶的回响。


#摘 #卡夫卡全集 #卡夫卡

▎眸子青青

...

有这样两种熟视而无睹的人:一种是本身无意志,缺活力,只有在听从别人的意志时,活动了,活动得很起劲,甚而参与策划,有时也显得颇能决断。另一种,不同,本身也谈不上意志活力,其独处时,十分惫懒,一旦有人跟他,他转,有人跟他转,他便神机妙算,指挥若定,率领弟兄们,一副乘风破浪的样子。此时此境中,前者自以为有了活色生香的方针和道路,后者自以为天生将材、帅座、王者相。

好。前者庆幸:群龙有首。后者自贺:首有群龙。

好。所以这两种人常会天造地设搭配在一起,历朝如此,列国如此,一代代过完他们聪明伶俐浑浑噩噩的好日子。

他们又善于回避果真意志强活力大的人物。又善于把“意志”和“活力”的定义作新解释,就在一阵新的解释中,把价值判断兜底搅混,贬没,于是相视莫逆而笑。

继之相笑莫逆而视,好日子又聪明伶俐浑浑噩噩过下去。没人打扰他们。从未见有一只鹰飞下来蹲在地上看蚂蚁搬家。

所以群龙有首者和首有群龙者总是过得很不错,很有意思,很忙,忙极了。不可能有余暇来想一想自己在做什么。


受宠时像受辱那样抿唇不语,受辱时像受宠那样窃笑不止。两者都是风格,然而都反常,应促使人竭力设法趋于正常,回到不必这样的抿唇不必这样窃笑的天然恬漠中去。

...

高尚其事的营生,并非着眼于构成幸福,只是先为了贯彻安静。一有幸福可言,就意味着灾祸的存在,幸福是指灾祸竟已过去和灾祸犹未到来,那一段时空状态才是所谓幸福,别的还能指什么,别的没有指什么了。

...

那些三流四等的文学作品中写的,主角发愁,天便下雨,主角乐了,鸟语花香,这样的天作之合是不可能的。人生之逊于电影,最显著的一点,电影有配音,女人和男人邂逅,小提琴之类在暗中嘶嘶价响,这当然是非常看不起观众,然而观众乐于被看不起,观众非常需要有小提琴之类从旁提醒,什么来了,什么去了。生活中,不会到处有一把小提琴等着陌生男女,那么,生活无疑是劣于电影了。

▎圣安东尼再诱惑

...

每个时代(时代是划不清的,哪有头尾分明的时代),每个时代的社会各处,皆为走运者的艺术所充满,不是“街上除了艺术什么都有了”,是“街上除了艺术什么都没有了”,大众所赖以认知的便是这种走运者的艺术,因为,哦,艺术家的“运”,的种种“运”,是由大众构成的,没有这样大的大众,何走运之有?成功者呢,既为大众所无视,为何竟能肯定哪些艺术是成功的?而且差不多没有错,几乎还都是对了的?

...

“道”,要人“殉”,凡是要人“殉”的道,实在不好,实在说不过去。

老是要人“殉”的“道”,要人“殉”不完地“殉”的“道”,实在不行,实在不值得“殉”。

只有那种不要人“殉”的“道”,那种无论如何也不要人“殉”的“道”,才使人着迷,迷得一定要去“殉”——真有这样的“道”吗?

(有)

▎已凉未寒

...



轻轻判断是一种快乐,隐隐预见是一种快乐。如果不能歆享这两种快乐,知识便是愁苦。然而只宜轻轻、隐隐,逾度就滑入武断流于偏见,不配快乐了。这个“度”,这个不可逾的“度”,文学家知道,因为,不知道,就不是文学家。

...



“当真,为什么我们遇见一个畸形怪状的身体是不激动的,而遇见一个思路不清的头脑就难于忍受,不能不愤慨起来了呢?”

“因为,一个跛脚的人,承认我们走得正常,而一个跛脚的精神,却说我们是跛脚的。若非如此,我们就不致恼恨他们,反使可怜他们了。”

蒙田和帕斯卡尔之所以能这样娓娓清谈,是缘于都未曾见过一个浑沌的头脑能把亿万头脑弄浑沌,也未尝身受过跛脚的精神纠集起来把健行者的腿骨打断。

...



在文学上,越短的刀子越刺得深。

但文学不是武器。

...

十一

这样一种人,很不容易道破。

试道而破之——只有正义感,没有正义。

...

十三

把椅子放在桌子上,把桌子放在床上,把床放在屋脊上——文艺理论家就这样终其一生。在某国。

床自己从屋脊上下来,桌子自己从床上下来,椅子自己从桌上下来,这是聪明的桌和椅。笨椅笨桌笨床就定在那里不下来了。

太阳照着屋脊,不久太阳下山,夜,夜尽,屋脊上又显出床,床上桌子,桌上椅子——文艺史家就这样写下来,而且拍了照片。在某国。

...

十五

一具锁,用一个与之不配的钥匙去开,开不了,硬用力,钥匙断在锁里。即使找到了与锁相配的钥匙,也插不进去——而且锁已经锈坏,别以为那个与锁相配的钥匙就开得了——在比喻什么?

...

十八

喜清澈,不,喜清澈的深度所形成的朦胧。不再叫清澈?那也不再叫朦胧。

▎寒砧断续

...



有着与你相同的迷惑和感慨,我已作了半个世纪的挣扎,才有些明白,艺术家的挣扎不过是讲究姿态而已,也就是那些“挣扎”的姿态,后来可能成为“艺术”。

...

十九

弄虚作假者最容易被认作富有才华,因为太多的人是弄虚而弄不成,作假又作不像,另有太多的人更是不知道什么是虚什么是假。

...

二十七

与某种人谈论,像坐地下车,窗外一片黑,到终点站,不下,回……仍不下,复到终点站。

...

二十九

人们热衷于探究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病态。我以为能这样写自己的病态以及众生的病态的陀思妥耶夫斯基,必定具有一时难以为词的“健全”,这优越的“健全”,才是奇观——探究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健全,被探究者与探究者,双重难能可贵。

▎晚来欲雪

...



有时,也觉得人生真不如一行波德莱尔——那是我自己心情欠佳的缘故。

有时,又觉得没有一行波德莱尔中我的意——那是我心情很坏的缘故。

...



遗失了东西,好容易找回来,欢喜非常——人类在所谓进步进化中能得到的福祉,就是这些。欢天喜地,终于获得的,是本不该失去的东西。

现在大家处于多重“遗失”的状况中,“找回”的希望极微茫,因为极少人在追索,而那些东西又不会自己走回来。

或曰:遗失的究竟是什么呢?

连遗失了什么也不知道,那就等于没有遗失什么。

那就,处在“等于没有遗失什么”的状况中——那就,这个“状况”也将遗失。

...

十一

如能将“理智”迸发得宛如“热情”那样魅人灼人,就分不清是思想家是艺术家了——曾在德国见过两次(不止两次)。

...

三十一

甲讲了一段话

乙说:对。

乙讲了一段话

甲说:对。

《对话录》原来是这样架构的,“对”也有,“话”也有。

...

三十二

苦行和祈祷,无能赎回“童贞”,唯借韬略,布阵役,出奇策,明明灭灭地巧战恶斗,以求保定生命,然后(假如是文学家)一个字一个字地救出自己。

那终于赎回来的,已非天然的童贞,天然的童贞是碳素,赎回来的童贞是钻晶。

...

三十七

读希腊的诡辩家、诉讼演说家的遗文,只觉得声调铿锵,气宇轩昂……表陈的究竟是什么,那就不甚了了,清楚的是古时候雅典人身体很健好,古时候爱琴海天气很晴朗,海很蓝,天海间披白袍的男人走来走去,高声讲话:

“雅典人哪……”开头总是这样的。

对于古希腊的散文,我安于“不甚了了”的状态,以求歆赏他们的风气、风度、风情、风范,这样,我很逸乐,就像也披了白袍,在天海间走来走去:

“雅典人哪。”

#摘 #即兴判断 #木心

▎夏阑三简

...

我偶尔时常想起来就感到活泼的是,苏格拉底他也说写悲剧的和写喜剧的是一个人。我又时常偶尔想起来就觉得郁闷的是,当初苏格拉底如是说,他的学生、他的朋友,都在通宵长谈之后,惫极,瞢然颔首而去(有关苏格拉底的记述中,没见这个观点的充足阐发,仅此一句也是向来被忽视的),这是十分糟糕的象征——凡苏格拉底者,长谈通宵,仍然酌酒清语,曦光中沐浴,凡学生朋友者,总是惫极,瞢然颔首而去。

我的际遇,即一生所曾邂逅的学生、朋友,乃至师尊、长者、情人,在长谈通宵之后,无不惫极,无不颔首而去。他们走了,走得比希腊人快——如果说那是我不好,我谈得不好,我是谈得不好,苏格拉底呢,苏格拉底谈得那么好,不是人们也都走了吗。

#摘 #即兴判断 #木心

▎游刃篇

子午线的受辱

英国有个地方,叫伦敦。伦敦东南面有条河,叫泰晤士河。
泰晤士河边有个台,叫格林尼治天文台。格林尼治天文台里有个馆,叫子午馆。

子午馆里有条线,叫东西半球分界线。子午馆,墙壁、地面,都镶有子午线——大理石,嵌铜条,清晰极了,此线当然有两侧,一侧:东经。一侧:西经。那还用说。

有钱的有知识的现代芸芸众生,都喜欢分开双腿,一只脚踏在子午线东侧,另外还有一只脚,真的,都有两只同样大小的脚,分踏于东侧、西侧——拍照,叫“脚踏东西两半球”。

我兀立在子午馆里,看众生喜笑颜开,各式的腿、各色的腿,分开了,拍照了……

为什么我雕像似的站在一角,喜欢子午线吗?喜欢腿吗?喜欢分开的腿吗?

我等人,等一个人,那人不愿脚踏东西半球,同伴们要他分腿拍照,他微笑,走了——我等他来。

没来,也许来在我之来之先,我之来之后。

啊子午线,当人们分腿威临于你之上,便有一场先验的追思弥撒,那样地在旁为你而悲恸,一批又一批游客,侮辱子午线,地球成了伎物,尽嫖它,一点也不爱它。

#摘 #即兴判断 #木心
▎空谈



死者倘不埋在活人的心中,那就真真死掉了。



这回死者的遗给后来的功德,是在撕去了许多东西的人相,露出那出于意料之外的阴毒的心,教给继续战斗者以别种方法的战斗。

四月二日。


▎新的蔷薇

——然而还是无花的

从清末以来,“莫谈国事”的条子帖在酒楼饭馆里,至今还没有跟着辫子取消。所以,有些时候,难煞了执笔的人。

但这时却可以看见一种有趣的东西,是:希望别人以文字得祸的人所做的文字。


聪明人的谈吐也日见其聪明了。说三月十八日被害的学生是值得同情的,因为她本不愿去而受了教职员的怂恿。说“那些直接或间接用苏俄的金钱的人”是情有可原的,因为“他们自己可以挨饿,老婆子女却不能不吃饭呵!”

推开了甲而陷没了乙,原谅了情而坐实了罪;尤其是他们的行动和主张,都见得一钱不值了。

五月二十三日。

#摘 #华盖集续编 #鲁迅
▎记念刘和珍君



中华民国十五年三月二十五日,就是国立北京女子师范大学为十八日在段祺瑞执政府前遇害的刘和珍杨德群两君开追悼会的那一天,我独在礼堂外徘徊,遇见程君,前来问我道,“先生可曾为刘和珍写了一点什么没有?”我说“没有”。她就正告我,“先生还是写一点罢;刘和珍生前就很爱看先生的文章。”

这是我知道的,凡我所编辑的期刊,大概是因为往往有始无终之故罢,销行一向就甚为寥落,然而在这样的生活艰难中,毅然预定了《莽原》全年的就有她。我也早觉得有写一点东西的必要了,这虽然于死者毫不相干,但在生者,却大抵只能如此而已。倘使我能够相信真有所谓“在天之灵”,那自然可以得到更大的安慰,——但是,现在,却只能如此而已。

可是我实在无话可说。我只觉得所住的并非人间。四十多个青年的血,洋溢在我的周围,使我艰于呼吸视听,那里还能有什么言语?长歌当哭,是必须在痛定之后的。而此后几个所谓学者文人的阴险的论调,尤使我觉得悲哀。我已经出离愤怒了。我将深味这非人间的浓黑的悲凉;以我的最大哀痛显示于非人间,使它们快意于我的苦痛,就将这作为后死者的菲薄的祭品,奉献于逝者的灵前。



真的猛士,敢于直面惨淡的人生,敢于正视淋漓的鲜血。这是怎样的哀痛者和幸福者?然而造化又常常为庸人设计,以时间的流驶,来洗涤旧迹,仅使留下淡红的血色和微漠的悲哀。在这淡红的血色和微漠的悲哀中,又给人暂得偷生,维持着这似人非人的世界。我不知道这样的世界何时是一个尽头!

我们还在这样的世上活着;我也早觉得有写一点东西的必要了。离三月十八日也已有两星期,忘却的救主快要降临了罢,我正有写一点东西的必要了。



在四十余被害的青年之中,刘和珍君是我的学生。学生云者,我向来这样想,这样说,现在却觉得有些踌躇了,我应该对她奉献我的悲哀与尊敬。她不是“苟活到现在的我”的学生,是为了中国而死的中国的青年。

她的姓名第一次为我所见,是在去年夏初杨荫榆女士做女子师范大学校长,开除校中六个学生自治会职员的时候。其中的一个就是她;但是我不认识。直到后来,也许已经是刘百昭率领男女武将,强拖出校之后了,才有人指着一个学生告诉我,说:这就是刘和珍。其时我才能将姓名和实体联合起来,心中却暗自诧异。我平素想,能够不为势利所屈,反抗一广有羽翼的校长的学生,无论如何,总该是有些桀骜锋利的,但她却常常微笑着,态度很温和。待到偏安于宗帽胡同,赁屋授课之后,她才始来听我的讲义,于是见面的回数就较多了,也还是始终微笑着,态度很温和。待到学校恢复旧观,往日的教职员以为责任已尽,准备陆续引退的时候,我才见她虑及母校前途,黯然至于泣下。此后似乎就不相见。总之,在我的记忆上,那一次就是永别了。



我在十八日早晨,才知道上午有群众向执政府请愿的事;下午便得到噩耗,说卫队居然开枪,死伤至数百人,而刘和珍君即在遇害者之列。但我对于这些传说,竟至于颇为怀疑。我向来是不惮以最坏的恶意,来推测中国人的,然而我还不料,也不信竟会下劣凶残到这地步。况且始终微笑着的和蔼的刘和珍君,更何至于无端在府门前喋血呢?

然而即日证明是事实了,作证的便是她自己的尸骸。还有一具,是杨德群君的。而且又证明着这不但是杀害,简直是虐杀,因为身体上还有棍棒的伤痕。

但段政府就有令,说她们是“暴徒”!

但接着就有流言,说她们是受人利用的。

惨象,已使我目不忍视了;流言,尤使我耳不忍闻。我还有什么话可说呢?我懂得衰亡民族之所以默无声息的缘由了。沉默呵,沉默呵!不在沉默中爆发,就在沉默中灭亡。



但是,我还有要说的话。

我没有亲见;听说,她,刘和珍君,那时是欣然前往的。自然,请愿而已,稍有人心者,谁也不会料到有这样的罗网。但竟在执政府前中弹了,从背部入,斜穿心肺,已是致命的创伤,只是没有便死。同去的张静淑君想扶起她,中了四弹,其一是手枪,立仆;同去的杨德群君又想去扶起她,也被击,弹从左肩入,穿胸偏右出,也立仆。但她还能坐起来,一个兵在她头部及胸部猛击两棍,于是死掉了。

始终微笑的和蔼的刘和珍君确是死掉了,这是真的,有她自己的尸骸为证;沉勇而友爱的杨德群君也死掉了,有她自己的尸骸为证;只有一样沉勇而友爱的张静淑君还在医院里呻吟。当三个女子从容地转辗于文明人所发明的枪弹的攒射中的时候,这是怎样的一个惊心动魄的伟大呵!中国军人的屠戮妇婴的伟绩,八国联军的惩创学生的武功,不幸全被这几缕血痕抹杀了。

但是中外的杀人者却居然昂起头来,不知道个个脸上有着血污……。



时间永是流驶,街市依旧太平,有限的几个生命,在中国是不算什么的,至多,不过供无恶意的闲人以饭后的谈资,或者给有恶意的闲人作“流言”的种子。至于此外的深的意义,我总觉得很寥寥,因为这实在不过是徒手的请愿。人类的血战前行的历史,正如煤的形成,当时用大量的木材,结果却只是一小块,但请愿是不在其中的,更何况是徒手。

然而既然有了血痕了,当然不觉要扩大。至少,也当浸渍了亲族,师友,爱人的心,纵使时光流驶,洗成绯红,也会在微漠的悲哀中永存微笑的和蔼的旧影。陶潜说过,“亲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死去何所道,托体同山阿。”倘能如此,这也就够了。



我已经说过:我向来是不惮以最坏的恶意来推测中国人的。但这回却很有几点出于我的意外。一是当局者竟会这样地凶残,一是流言家竟至如此之下劣,一是中国的女性临难竟能如是之从容。

我目睹中国女子的办事,是始于去年的,虽然是少数,但看那干练坚决,百折不回的气概,曾经屡次为之感叹。至于这一回在弹雨中互相救助,虽殒身不恤的事实,则更足为中国女子的勇毅,虽遭阴谋秘计,压抑至数千年,而终于没有消亡的明证了。倘要寻求这一次死伤者对于将来的意义,意义就在此罢。

苟活者在淡红的血色中,会依稀看见微茫的希望;真的猛士,将更奋然而前行。

呜呼,我说不出话,但以此记念刘和珍君!

四月一日。

#摘 #华盖集续编 #鲁迅
Back to To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