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但愿那另一种觉醒,死亡,
能给我不含记忆的时间。
▎废墟与诗歌

尚有另一个因素,使艺术显得难以捉摸。高贵的意图理应受到奖励,具有高贵意图的文学作品理应获得一种持久的存在,但大多数时候情况恰恰相反:需要某种超脱,某种冷静,才能精心制作一个形式。人们被抛入使他们痛苦呼叫的事件之中,很难找到把这种材料加以艺术转化所需的距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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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可以说,比亚沃谢夫斯基是在做剖腹手术,因为他达致一种简约,试图在某种他能够相信的东西周围画一个圆圈,即使是一个小圆圈。他似乎把现实分成两层:较高的一层包括所有形成文化的东西,即教堂、学校、大学、哲学教条、政府体系,第二层也即较低的一层,则是最实在的生活。人们去杂货店,使用一只碟、一支汤匙、一支餐叉,坐在椅上,开门关门,而不管“上面”发生什么事。他们用一种漠视正确语法和句法的语言沟通,他们用破碎的词语、中断的句子、哼哼哎哎、沉默和特殊声调来表达。比亚沃谢夫斯基想待在那个低层的日常世界及其语言里。他像一个罗马人,目睹罗马的灭亡,在最耐久的东西中寻找帮助,因为最耐久的东西即是最基本和最微不足道的,因而可以在国家和帝国的废墟中生长。

#摘 #诗的见证 #切斯瓦夫·米沃什
与古典主义争吵

也许,每位诗人身上都潜藏着一个巧匠,梦想着一种已经规定好的材料,有现成的比较和隐喻,这些比较和隐喻都被赋予接近原型的有效性,并且基于这个理由而得到普遍接受;剩下要做的,是致力于雕琢语言。如果古典主义只是一种过去的东西,则这一切都不值一哂。但事实上,古典主义不断以一种诱惑的方式回来,诱惑人们屈服于仅仅是优雅的写作。这是因为,我们毕竟可以作如下推论:所有想用文字把世界围住的企图,都是徒劳的,并将继续是徒劳的;语言与现实之间有一种基本的不可兼容性,如同这样一些人的绝望追求所表明的——他们都想捕捉现实,甚至不惜通过“使所有感觉失去秩序”或者说通过使用毒品来达到目的。如果是这样,那么我们倒不如遵守共识所采用并且适合于某个特定历史时期的游戏规则,该走车就走车,该走马就走马,而不是把车当成马来走。换句话说,让我们利用传统手法,意识到它们是传统手法,仅此而已。

谁会不感到这种诱惑呢?然而,我们会想起反对之声。现代艺术不管是诗歌还是绘画,都有一个逻辑,这就是不断运动的逻辑。我们已被抛出那条语言被传统手法规定好的轨道,并被罚去冒险和面对危险,但正因为如此,我们依然忠实于“对真实的热情追求”这个诗歌定义。不幸地,对我们观念以外还存在着客观现实这样的信念已逐渐弱化了,而这种弱化似乎正是现代诗如此普遍地郁抑的原因之一,它似乎感到失去了存在的理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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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有在我们的时代,人类才开始设想同时发生的现象,并因此感到一种道德焦虑。我们发现某种令人不快的真相,它不断地侵扰我们,即使我们宁愿忘记它。人类一直被一个法则分成两个物种:那些知道而不说的人;那些说而不知道的人 。这个法则,可视为对主仆辩证法的影射,因为它使人想起数百年间农奴、农民和无产阶级的无知和悲惨,只有他们才知道生命赤裸裸的残酷,但必须默默承受。读写技能是少数人的专利,权力和财富使他们对生命的感觉变得舒适。

那些说而不知道的人 。但即使他们知道,他们也会遇到一个以语言的形式出现的障碍,它往往凝结在这种或那种古典主义中;它随时求助于种种传统表达手法,即使明明知道这些传统表达手法无法反映那永远难以预料的现实。这很明显地见诸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当时人们亲身经历了德国占领的种种恐怖,这些恐怖超过他们已知的邪恶概念。当时,那些知道的人和说的人,数目是颇高的,我们会惊叹于那种迫使人们用诗、歌以至狱中墙壁题词来记录亲身经验的深刻需要。由于灭绝计划的规模是如此不寻常,因此我们似乎会觉得,那些由被剥夺了希望的人在巨大感情压力下写出的作品,一定会打破所有传统手法才对。但情况并非如此。受害者们用来表达自己的遭遇的语言,有很多陈腔滥调,那是他们战前阅读的痕迹,因而基本上是一种文化现象。这个落差,被任教于巴黎大学的波兰抵抗活动老战士米哈乌·博尔维奇选择来作为专题论文的研究对象。他的著作《纳粹占领下被判处死刑者作品(1939—1945)》分析了从几个国家但主要是从波兰搜集来的大量文本。他对这些文本的重要性作出如下定义:

人在被推至其处境的极限之后,再次在书面文字中找到最后堡垒 ,用来抵抗毁灭的孤独。他的文字,不管是精致或笨拙,有韵律或凌乱,都仅仅是由那种想表达的意志所驱使,以此沟通和传达真相。它们是在最可能恶劣的环境下写的,是由贫乏的、按理说十分危险的手段传播的。这些文字,与有权有势的集团所捏造和维持的谎言相反,那些集团可以动用庞大的技术力量,并且受到无节制的暴力的保护。

#摘 #诗的见证 #切斯瓦夫·米沃什
▎生物学课

在二十世纪的保留剧目中,根本就没有柏拉图式的灵魂与肉体的双重性或永恒的名声——那将不符合我们对不断处于流动的风格和品味的敏感度——的立足之地,也没有任何“作品本身”的立足之地,后者也许是想拯救某个绝对标准的最后尝试。我们之后遗留下来的,将是一句碎语,一个正在消失的笑声。而我们无权去贬低这个清晰而残忍的意识,因为它距离某种英雄主义美德并不是太远。很难说尼采的另一个预言会不会实现,但他关于人将被迫迈向超人的伟大性的话却是值得回味的:

这是一个衡量力量的尺度,看我们能够在多大程度上允许自己在不灭亡的情况下接受那个仅仅是明显 的特征,接受谎言的必要性。

在这个程度上,作为对一个真实世界的否认,作为对存在的否认,虚无主义也许是一种神圣的思考方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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欧洲人长期以来一直都在他们的殖民地后园有效地掩藏某些恐怖,直到这些恐怖来找他们算账。超级大国瓜分某些国家的事情,恰恰发生在欧洲,仿佛这是一个分配财富或分配牛羊的问题,尽管被宰割的是民族、城市、家园。危险也在升级,因为原子弹使不大可能的事情成为很有可能:地球的毁灭。如同一个孩子发现火会烧伤手指,发现用力撞桌子锋利的边缘会痛,人类面对着赤裸裸的、按因果律建立联系的数据,再也没有任何神明保护他们,向他们保证会有好结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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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评估听上去很宿命,而这使我不安,因为我是充满希望的,而我毕竟还要用某种方式来证明这点。首先,我把诗歌定义为“对真实的热情追求”,而毫无疑问它就是这样的;没有任何科学和哲学可以改变一个事实,也即诗人站在现实面前,这现实每日新鲜,奇迹般地复杂,源源不绝,而他试图尽可能用文字围住它。这种可以用五官验证的基本接触,比任何精神建构都重要。那是一种永远无法满足的欲望,想达致摹拟,想忠实于细节,它有益于诗歌的健康,使诗歌有机会挺过那些对诗歌不利的时期而生存下来。命名事物这一事实,意味着预先假定相信这些事物存在,因而也相信有一个真实世界,不管尼采会说什么。当然,有些诗人只把文字与文字联系起来,而不是把文字与它们在事物中的原型联系起来,但他们在艺术上的失败表明,他们是在违反诗歌的某类法则。

其次,那股推动我们的历史力量,既是毁灭性的也是建设性的,因为它正在发明抵抗毁灭的手段。梦想一个清除了科学和技术的地球,是徒劳的。相反,只有科学和技术的进一步发展才可以防止自然环境的污染和拯救这个星球的居民,使他们免于饥饿。学校所宣扬的粗俗化科学世界观也是如此。这个类比是不完美的,因为想出一些方法来反对某个已经普遍化了的思维方式,要比想出一些措施来防止河流和湖泊受污染困难得多。然而,有些迹象使我们期待就在科学的源头,会发生某种基本改变,也即技术文明也许会开始把现实视为一个由无数镜子组成的迷宫,其神奇不亚于炼金术士和诗人所见的迷宫。那将是威廉·布莱克和他的“神圣的想象力的艺术”的胜利——但也是诗人身上那个被成年人训练太久的孩子的胜利。

#摘 #诗的见证 #切斯瓦夫·米沃什
▎从我的欧洲开始

不管是个人还是人类社会,都在不断地发现只有直接经验才能获得的新向度。这也适用于历史向度,我们对历史向度的理解是不经意的,甚至是违背我们本意的。(它不是通过书籍发生的,尽管历史经验确实改变我们的阅读)。我所说的经验,不只是指感到大写的历史以毁灭之火从天而降的形式、外国军队侵略的形式和城市变成废墟的形式带来的直接压力。历史真实性有时候会显现于建筑的一个细部中,风景的塑造中,甚至树林中——例如靠近我出生地的那些橡树,它们记得我那些异教的祖先。然而,只有在意识到危险在威胁我们所爱的事物时,我们才会感到时间的向度,并且在我们所看见和碰触的一切事物中感到过去一代代人的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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俄罗斯历史学家格奥尔基·费多托夫认为,俄罗斯所有不幸都源自它选择斯拉夫语而不是希腊语作为其教会语言,如果选择希腊语,则希腊语可能成为东方的通用语,如同拉丁语是西方的通用语。俄罗斯因此而长期被孤立,直到它突然地和迟来地发现各种西方观念,并赋予它们丑怪的形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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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为在波兰浪漫主义作家影响下成长的人,我显然要寻找他们那个开放的未来与我们这个充满大灾难的未来之间的强烈对比的原因。今天,我认为,可怕的灾难性事件的清单可能会改变,但某种心态却恒定不变。这种心态先于对绝望的具体理由的看法,绝望的理由是后来才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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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以为,我们是在与某种真实的东西打交道,而不是与幻觉,可我暂时不打算作解释,不想堆砌一些乍看除了黑暗色调之外没有任何共通点的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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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去数百年来,那垂直方向——人把目光投向天堂——在欧洲已逐渐被一种水平的渴望取代:人类那永远是空间性的想象力已经用“前面”来取代“上面”,而那“前面”已被马克思主义认领去了。俄国革命在各地释放了伟大能量和伟大期待。然而,等待着的却是很多失望。事实证明,艺术家、作家和学者对新人和新世界的前景是最敏感的,因此他们的希望亦经受特别严峻的考验。西班牙内战展示了他们的两难困境:“如果你反对法西斯主义,那你就站在我们一边;因此你必须赞成苏联的极权制度。”这个困境现仍在重复着。

#摘 #诗的见证 #切斯瓦夫·米沃什
▎14

有时,人需要小小的死亡,而自己并不自知。至于我,我将死亡的行动替换成它的象征。这种象征可以浓缩成一个悠长的吻,但不是亲吻粗糙的墙壁,而是嘴对嘴地亲吻着这欢愉的弥留,亦即死亡。我,已象征性地死去很多次,只为体验复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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哎!玛卡贝娅说出了一句话,每一位路人都不懂。她的发音清晰而标准:“至于未来。”难道她牵挂未来吗?我听着词语与词语的音乐,是的,就是这样。就在此刻,玛卡贝娅感到胃部剧烈的恶心,她几乎想吐,她想吐的东西不属于身体,她想吐出辉煌的物事。一千个角的星星。此刻我看到了什么,竟让我如此惊惧?我看到她剧烈痉挛后吐出了一点血,终于,本质触碰了本质。那时——那时忽然传来海鸥垂死的呼叫,突然,迅疾的鹰把柔软的羊抓到半空。温顺的猫肢解着随便一只肮脏的老鼠,生命吃掉了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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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

我问你们:“阳光有多重?”

那么现在——现在我没别的可做,只有抽根烟回家。上帝啊!只有此时我才想起人会死。但——但我也会死吗?别忘了现在是草莓季。是的。


#摘 #星辰时刻 #克拉丽丝·李斯佩克朵
▎作者献词

(实际上是克拉丽丝·李斯佩克朵的话)

好吧,我把这个东西献给古老的舒曼和美好的克拉拉,啊!他们今天已化身为骨。我把它献给红色,这红色如此之红,就像我的血,盛年的人类之血,因此,我把它献给我的血。我尤其要把它献给充盈于我生命里的地神、矮人、风神与宁芙。我把它献给我对贫穷过往的思念,那时,一切都更朴素更庄重,那时,我还不曾吃过龙虾。我把它献给贝多芬的风暴。献给巴赫中性色彩的律动。献给肖邦,他酥软了我的骨。献给斯特拉文斯基,他让我惊惧,我与他一起在火中飞舞。献给《死与净化》,理查·施特劳斯是想以此为我显现一条命途?我特别把它献给今天的前夕与今天,献给德彪西透明的面纱,献给马尔罗·诺伯勒,普罗科菲耶夫,卡尔·奥尔夫,勋伯格,献给十二音律,献给电子刺耳的呐喊,献给所有通抵我内心的一切,那是我不敢企盼的地方,献给所有预言现时的先知,他们也为我做出了预言,就在这一瞬间,我准备爆炸成:我。这个我是你们,因为我不能忍受只成为自己,我需要其他人才支撑得下去,我多么愚蠢,我走向歧途,总之,人只能冥思,来坠入这完满的空,唯有冥思才能抵达。冥思不需要结果:冥思可只以自身为目的。我无言地冥思,我什么都不思。写作搅乱了我的生活。还有——不要忘记,原子的结构人们看不到,但却知道。很多事情我看不到,但我知道。你们也是如此。不要去证明至为真实之事的存在,要去相信。哭泣着相信。这是一个在公共灾难与危机状态中发生的故事。这是一本没有完成的书,因为它尚缺一个回答。我希望世界上能有一个人为我做出回答。是你们吗?这是个彩色故事,这样更奢侈一些,感谢上帝,我也同样需要。阿门,为我们所有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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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希望大家不要误会,借由很多努力,我才拥有了简单。只要我有疑问而又没有答案,我会继续写作。如果一切在发生前发生,那又如何在开始时开始?如果前前史之前已有启示录怪兽的存在?如果这段历史不存在,以后会存在。思考是一种行动,感觉是一个事实。两者的结合——就是我写下正在写的东西。上帝是世界。真实永远是一种无法解释的内心接触。我最真实的生命不可辨认,它是极端的内在,没有任何一个词语能够指称。我的心清空了所有的欲望,缩紧为最后或最初的跳动。横亘于这段历史的牙痛在我们的口腔里引发深沉的痛楚。因此我厉声高唱一曲充满切分的刺耳旋律——那是我自己的痛苦,我承载着世界,而幸福阙如。幸福?我从未见过比这更愚蠢的词汇,这不过是徒徙于山间的东北部女人的编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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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我带着几分事前的羞耻写作,因为我用如此外在如此不言自明的叙述侵入了你们。然而,生命如此鲜活,鲜血气喘吁吁地从里面喷涌,稍后凝结成颤抖的啫喱。难道这个故事有一天也会成为我的凝结?我不知道。如果有真实蕴含其中——当然了,这故事尽管是杜撰的,但确实是真实的——但愿每一个人都能在自己体内认出那真实,因为我们所有人是一个人,金钱上不穷的人,精神与牵挂上会受穷,因为他没有比金子还宝贵的东西——有些人没有精微的本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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活的人知道,尽管他可能不知道自己知道。这样,人们比他们想象中知道得多,他们装作口是心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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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人有权呐喊。因此我呐喊。这是纯粹的呐喊,不为获得施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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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首先保证一件事,这姑娘不识自我,而是随波逐流地生活。如果她愚蠢地自问“我是谁?”,会被结结实实地掼在地上。因为这一声“我是谁”会造成需要。又该如何满足这重需要?自我追问的人是不完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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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们不要期待接下来会有星辰:没有任何闪烁的东西,那是混沌的物质,因为自身的性质,遭到所有人的鄙视。这个故事没有如歌的旋律。它的节奏有时会不协调。但它有事实。倏然间,我爱上了非文学的事实——事实是坚硬的石头,我对行动更有兴趣,而不是思考。人们不可能从事实中逃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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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是知识分子,我用身体写作。我所写下的是潮湿的雾。词语是纵横交错的阴影流出的声响,是石钟乳,是花边,是管风琴里升华的音乐。我不敢向这张网呼唤词语,这网颤动而丰富,垂死而黯淡,它把痛苦那粗重的低音当作反调。活泼的快板。我想从煤中淘金。我知道我在提前揭示这个故事,没有球我却玩球。事实是行动吗?我发誓这本书不是用词语写下。这是一张无言的照片。这本书是一种寂静。这本书是一个提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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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是的,我的力量存在于孤独之中。我既不怕暴雨倾盆,也不怕狂风肆虐,因为我也是夜晚的黑。尽管我听不得黑暗中风声呼啸或是脚步拖迤。黑暗?我想起一位女友,她不再是处女,黑暗驻扎在她的身体里。我从来没有忘记她:人们不会忘记睡过的人。这事件以火的标记文刻在活生生的肉里,每一个察觉到瘢痕的人都会惊恐地逃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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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就是一切,是的,故事就是故事。但首先要知道这点,以后才不会忘记:词语是词语的果实。词语必须与词语相像。我的首要任务是接近它。词语不可修饰,也不能艺术性地空洞,词语只能是它自己。好的,其实我也希望获得一种细微的感受,这种细之又细不会在绵延无尽的线中折断。同时,我也希望接近最粗重最低沉,最庄重最泥土的长号。没有任何理由,只是因为写作时神经紧绷,我竟无法自控,从胸膛里发出大笑。我希望接受我的自由,不去考虑很多人会考虑的事:存在是蠢人的事,是疯狂的病例。因为看起来就是这样。存在没有逻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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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我必须强调一件事,想要理解叙述,这一点至关重要:从开头到结尾,一种牙痛始终与叙述不离不弃,那是曝露在外的牙龈的痛楚,它轻之又轻,而又连绵不绝。我还要保证一件事:提琴奏出的悲伤之音将始终伴随着这个故事,街角那位瘦削的汉子正在拉琴。他的脸窄而黄,仿佛他已死去,也许他真的已经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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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无论如何,未来仿佛会好上许多。未来至少有一个优势:它不是现时,对于极差而言,前面总有一个更好。但她身上没有人类的不幸。一种新鲜的花在她身上盛开。因为不论看上去有多奇怪,她始终相信。她不过是个脆弱的有机体。她存在。只是这样。而我呢?我,人们只知道我在喘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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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那座大钟在时间中走得极准,简直无药可救!是的,同一个时刻真让我绝望!好吧,所以?所以,没什么。至于我,一条生命的始作俑者,我无法与重复相容:一成不变让我距离可能的新奇越来越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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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

Una Furtiva Lacrima是她生命里唯一的美好。她擦干眼泪,试着唱起这首听过的歌。然而她的声音太过生涩,而且跟她自己一样不着调。她听到这首歌,忍不住哭了。这是她第一次哭泣,她竟不知道眼睛中有那么多水。她哭着,她擤着鼻子,她不知道为什么而哭。她不是为她过的日子而哭,她并不知道其他的生活方式,因此接受了生活就是这个样子。但我相信,她哭是因为通过音乐猜到了可能还有其他的感受方式,还有更精致的存在,甚至心灵也可以得到几分奢侈。她知道有好些事她不知道。“高贵”意味着一种回馈的恩赐吗?可能是。如果是这样,那就该是这样。她沉浸于音乐的广袤,那里并不缺少相互理解。她的心失去了控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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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

是的,我爱上了玛卡贝娅,我亲爱的玛卡,我爱她的丑陋,爱她的无名,因为她不属于任何人。我爱她脆弱的双肺,爱她的瘦弱。我多么希望她能开口说话:“我在这世间孤独一人,我不相信任何人,所有人都撒谎,甚至相爱的那一刻也不例外,我不认为人可以和另一个人交谈,只有在我孤独一人之时,真实才会来临。”然而,玛卡从来不会讲这些话,首先,她是个词汇贫乏的人。然后,她没有自我意识,什么都不抱怨,甚至觉得自己是幸福的。她并非白痴,却拥有白痴那种纯粹的幸福。她也不曾关注过自己:她不会。(我看出来了,我把自己的处境推向了玛卡:每天我需要若干小时的孤独,否则我会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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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

至于我,只有在我独处的时刻,我才是真实的。小时候我常常想我会突然跌出世界之外。既然一切都会掉落,那为何白云不落?是因为重力小于托浮白云的空气之力。我很聪明,不是吗?是的,但有一天云朵会随雨飘落。这是我的报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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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

小时候她没有人可亲,因此总是亲吻墙壁。爱抚墙壁的同时,她爱抚了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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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踉踉跄跄地离开了占卜师的房子,在死巷前停下了脚步,黄昏里一片幽暗——黄昏是无人的时刻。然而她的双眼黯淡,仿佛下午的末尾是血渍或近黑的金子。极尽丰富的周遭迎接着她,夜做出了第一个鬼脸,是的,是的,深远而茂盛的夜。玛卡贝娅有些惶惑,不知该不该穿过马路,因为她的生命已经改变了。词语改变了她的生命——从摩西开始,人们便知道词语具有神性。即便只为穿过马路,她便已经是另外一个人。一个孕育着未来的人。她感到内心的希望,它如此激烈,一如她从未感到的绝望。如果她不再是她自己,这意味着一种失去,唯有获得,才会让这失去具有意义。正如死亡的判决一般,占卜师向她宣判了生命。这太突然,这一切太多,太多,太广阔,她简直想大哭一场。但她没有哭:她的眼睛闪着光,就像愈来愈弱的夕阳。这样,此刻,她迈步向下走,准备穿过马路,命运(爆炸)迅疾而焦急地低语:现在,此刻,总算轮到我出马了。黄色的奔驰如跨海轮渡般巨大,她被撞倒了——就在那一刻,世界的某一个地方,仿佛是一种回答,一匹马在大笑般的嘶鸣中站起。

#摘 #星辰时刻 #克拉丽丝·李斯佩克朵

▎自切

在危险中,那海参把自己分割成两半:
它让一个自己被世界吞噬,
第二个自己逃逸。

它暴烈地把自己分成一个末日和一个拯救,
分成一个处罚和一个奖赏,分成曾经是和将是。

在海参的中间裂开一个豁口,
两个边缘立即变成互不认识。

这边缘是死亡,那边缘是生命。
这里是绝望,那里是希望。

如果有等量,这就是天平不动。
如果有公正,这就是公正。

死得恰到好处,不过界。
从获拯救的残余再生长。

我们,也懂得如何分割自己,
但只是分成肉体和一个碎语,
分成肉体和诗歌。

一边是喉咙,另一边是笑声,
轻微,很快就消失。

这里是一颗沉重的心,那里是不会完全死,
三个小字,像光的三片小羽毛。

我们不是被一个豁口分成两半。
是一个豁口包围我们。

#摘 #诗选 #维斯瓦娃·辛波丝卡

▎思想的黄昏

孤独不是教你踽踽独行,而是教你成为一个独特的达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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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帝一心关注维护他的真理。但是,人们往往只需简单地耸耸肩就能将这些真理全部推翻,因为思想早就将它们冲垮。如果一条蛆虫能够产生形而上的烦恼,它也会睡不着觉。

对上帝的信念是防止自杀的一个屏障,却挡不住死亡。这样的信念丝毫冲淡不了黑暗,上帝因无谓的恐惧而为自己切脉时,也会感到可怕的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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形而上的悔恨乃是一种无缘无故的困扰,生命边缘的道德焦虑。你并无应悔之罪,却感到悔恨。你并未回忆起任何事情,以往的无尽痛苦却涌上心头。你没有做过一件坏事,却感到应为世间的罪恶担责,觉得犹如撒旦在梦魇中踯躅。不由得陷入伦理问题的罗网及其答案的恐惧之中,亦即陷入恶之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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悔恨是歉意的伦理形式(歉意变成问题,而不是忧伤)上升到痛苦高度的一种歉意。

悔恨无补于事,却引发一切。道德的出现无异于悔恨的最初战栗。

一种痛苦的活力将悔恨变成心灵奢侈的而无谓的噬咬——给我们留下印象的只有大海——还有香烟的烟雾。

负罪感乃是悔恨的宗教表述,正如歉意是悔恨的诗意表述。前者是最高限,后者则是最低限。

你为自己心底发生的某种东西懊悔……你有充分的自由把握事件的另一种进程,但罪恶或者龌龊心理的诱惑战胜了伦理的反省。暧昧出自任何悔恨中的神学说教与龌龊心理两者的混合。

没有任何东西会使你觉得比时间的不可逆性更加痛苦。不可弥补性无非是这种不可逆性的道德诠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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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夜过后,你的思维仿佛失去了生命,或者——在最好的情况下——仿佛不复是你自己的思维。你变成沉默、习惯或者虚空的一个简单工具。你觉得自己可悲,不知道这一切正在通过你呼吸吐纳。你是各种蒙昧力量构成的一个阴谋的牺牲品,因为单独一个人不可能产生自己容纳不了的悲哀。我们所经历的一切莫不具有外在的根源,无论是快乐抑或痛苦。神秘主义者将心迷神醉的极度快乐的溢出与上帝联系起来,因为他们不能承认个人的一隅之见能够如此完美。悲哀与其他一切就是这样发生的。你只是一个个体,却背负着全部孤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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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一切矿物化时,怀旧变成了几何体,岩石面对心灵迷梦的固化仿佛在流动,两者色彩的差异比群山更绮丽。于是,除了颤抖和好似被踩在脚下的野狗的目光,以及一只上个世纪的破旧老钟——一个疯狂头脑的靠垫之外,你不再需要其他任何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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哲学的平庸表现为只能在低温中进行构思。当你控制得住狂热时,就能将种种想法安排得如玩偶一般;你从中引出一连串理念,而公众不会拒绝幻想。但你一旦将自己的任何判断视为一场火灾或者船舶失事,一旦心境如同蔓延向海平线的烈火一样的浩劫——那么你就会冲决思维的闸门,涌出被内心如疯癫般的烈焰烧得迷乱的思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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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两件东西不停地使我充满形而上的歇斯底里:一只停摆的钟和一只走着的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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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每一个人来说,似乎都“掌握着”某个真理?犹如脚上的一双皮靴,仅此而已。只有乞丐从来不换鞋。但是随着生命的延续,你必须不断地变换角色,因为一个存在的完满性是根据积累的错误的数目,以及过时真理的数量来衡量的。

#摘 #思想的黄昏 #E·M·齐奥朗
▎8

一位身着浅色衣服的先生,突然觉察到了缺失。他已经在这所房子里住了很多年,但仅仅是在此刻,当他在这里的日子好像即将结束的时候,他才感觉到,在一间空了一半的房间里,有一个缺失的空间。首先,这个空了一半的房间,与其他的房间并没有什么不同。假如不是因为这种缺失,任何人都不会注意到它。自然,这个缺失本身与房间空着并无任何联系。在一个完全空着的房间里,可能并不存在缺失;甚至快速移动一件家具,也不会制造出一个真正的缺失,那样做不会制造出任何东西。如今,这位青春不再,而且在这所房子里居住了很多年,也从那个房间经过了无数次的先生,发现在那个角落中存在的不是空荡,而是缺失。同时,他也知道自己经常从那里经过,并且以某种自己不知晓的方式,被牵连进了这种缺失。他审视着这个缺失,当然,他对此不甚了了。尽管如此,现在,在这所房子里,关于他生命的某些东西在他看来不是那么清晰。众所周知,缺失是不会轻易搬家的。可能正是对于这种缺失的需要,才使得他年复一年地住在这所自己并不喜欢的房子里,置身于那些陌生的家具中间。在这所房子里,一切都是陌生的,只有这种缺失除外。缺失是如此重要,以至于他可以放弃所有令自己的生活变得可以容忍的东西——尽管他的生活令他无法容忍——只要不离开这缺失。当然,针对这种缺失,他尝试着提出很多彼此矛盾的问题。人们嘴边总是挂着一句“这是什么”。不过,一个人日渐衰老也并非毫无裨益。衰老使人渐渐不再有询问、了解和调查的欲望。无论黑暗还是光明,对于他来说都无关紧要,爱情或者放弃也是一样。他知道,缺失其实无关紧要;不过,他也知道,这种无关紧要的东西是多么重要,因为缺少了它,他将完全绝望。令他感到吃惊的就只有一件事:竟然直到现在,当一切已成定局,他方才发现,与他从前认为的不同,自己从来都不曾被抛弃,只不过一种漠然一直与他如影随形,从未离开。现在,他认为这就是为什么他能够活到今天。

#摘 #小小说百篇 #乔治·曼加内利
▎1

让我们设想一下,在某个时刻,一个人正在给另一个人写信(他们的性别无足轻重),却开始怀疑或者仅仅是发觉自己处于微醺的状态。不,那并非是一种恼人的、吵闹的,或者令人反感的醉态,只不过作为一种夸张的生存方式,醉态会使得人内在的可憎变得更加明显(总之文章里是这样写的)。

发现自己的酒醉后,写信人显得有些吃惊,或许会就此搁笔。意识由于酒醉而变得混沌,促使他放弃进一步的交流。不过,不再将那封信写下去,也可以看作对醉酒这种不理智的状态作出了理智的评估。所以,他或许会辞别写信人的宝座,只是为了证明自己没醉,仅仅是戴上了面具,在扮演和伪装酒醉的自己。不过,当他觉察到,或者相信已经意识到自己已经觉察了醉酒的事,他就不愿意,不想,也不能容忍放弃酒醉的状态。因此,从这个时刻开始,他的酒醉将是心甘情愿的,尽管这不是一个不可避免的选择——但困倦、精神上的愤怒,还有以奇怪的方式交织在一起的不适和舒畅,强烈建议他这样去做。他将所有这一切看作是酒醉的症状。于是,他继续写信。不过,他是需要以一种特别谨慎的方式,或者与此相反,以天真、含糊、堕落之前的方式写下去呢?他拒绝监督自己,因为他知道,他一直都知道,谨慎总是会导致沉默;并非是放弃的沉默,而是残暴和粗鲁的、彻底沉默的放弃。然而,他也同样厌恶天真,尤其是一杯发酵果汁导致的天真。可是,一旦写下这些字句,或者仅仅想到它们,写信人不禁问自己,除了这种略带毒性和轻率的天真,难道还存在着别样的天真吗?所以,要怪就得怪这种天真,他自己的天真。如此说来,在怯懦的天真和有尊严的谎言之间,就不存在一种中庸之道吗?“亲爱的,”他写道,“假如世界上的一切,除了下流也还是下流的话,难道我不应该争取与之达成天真的和平?”然而,这些字句是对他的挑战,他感到愤怒。

#摘 #小小说百篇 #乔治·曼加内利

▎1903年 致奥斯卡·波拉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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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你离开这儿,我也许是高兴的。这就像人们看到有人爬到月亮上去,以便从那儿往回看时的那种高兴心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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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心中那么多力量被拴在了桩子上,这个桩子也许会长成一棵绿色的树,如果将这些力量解开,或许会于我于国有益。但是靠抱怨是震不掉挂在脖子上的磨盘的,尤其是,假如本人喜欢这些磨盘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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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比之下,我总是宽容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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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外,我在异乡完全无法写东西。在异乡,所有词汇四处流散,我无法把它们抓拢来凑成句子,而一切新的事物都施加着压力,使人无法抗拒,使人看不到它们的边际。


▎1904年 致奥斯卡·波拉克

...

我们需要的书是那种对我们产生的效果有如遭到一种不幸,这种不幸要能使我们非常痛苦,就像一个我们爱他胜过爱自己的人的死亡一样,就像我们被驱赶到了大森林里,远离所有的人一样,就像一种自杀一样,一本书必须是一把能劈开我们心中冰封的大海的斧子。我是这么认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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致马克斯·勃罗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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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天,下午短时间午睡过后,我睁开眼睛,还未完全清醒,我就听到母亲从阳台上用自然的声调向楼下问道:“您在干什么?”一个妇女从庭院里答道:“我在院子里吃点心。”人们知道怎样安排生活,其技巧使我感到惊异。

#摘 #卡夫卡全集 #卡夫卡

▎自我的心理志

诗人是伪装者。
彻头彻尾地伪装
竟把真切感到的痛
伪装成了痛。

读他作品的人,
读出了苦楚,感受了美妙,
非是他曾经受的两种苦,
而是他们没有经历过的痛。

这样,车辙的深壕里
一辆上紧发条的火车
滚滚地驶来,牵绊住理智
它的名字叫做心。


闵雪飞

#摘 #诗选 #佩索阿

▎我躺在甲板椅子上闭上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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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过去的生活混杂了将来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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躺在椅子上,像一本瑞典女人遗忘的书……

▎十四行三章(三)


听着,黛西。当我死去,虽然你可能没什么感觉,但你必须告诉我伦敦所有的朋友,我的死如何让你痛苦,然后去吧,去到约克,你说的你出生的地方(但我并不相信你说的任何事情……),告诉那个可怜的男孩,他曾给过我那么多快乐的时光(可以肯定,你对此一无所知),说我死了。甚至他,我以为我真诚地爱过的他,也不会关心……然后去把消息散播给那个奇怪的女孩赛西丽,她相信终有一天,我会伟大……去他妈的生活,走在其中的每个人!……1913.12(在一艘开往东方的船上)

▎鸦片吸食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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寻求东方往东的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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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高无上的群体生活!我们像狗一样列队,直到松开扎紧的领扣。

▎码头到处是忙乱,预示即将来临的停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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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来到这里,却谁也不等,只观察所有的别人的等待,成为等待着的所有的别人,成为所有别人的焦灼的等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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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突然离去,却被看门人注意到,给了我迅速而凶狠的一瞥。

...

为了停止感觉而感觉,这很好,哪怕没有别的理由。

▎一次航行的途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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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哦,遥远的葡萄牙,我出生的小镇!为什么我没早夭,当我的全部认知只有你时?)

▎但不仅仅是尸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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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能没有真切的痛苦,看到从所有山坡消失的猎人的来复枪,看到死去乞丐的衣服,他曾把双手(永远没有了)插入衣袋,看到被清理干净到恐怖程度的死孩子的玩具?这一切突然压在我陌生的理解力上,一枚死亡大小的乡愁让灵魂惊恐……

▎我想喜欢喜欢本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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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喜欢喜欢本身。稍等……请拿一支烟给我,从床头柜上的烟盒里。请继续……您刚才说在形而上学的发展过程中从康德到黑格尔有些东西丢失了。这我完全同意。我真的在听。我不爱,我爱的是爱[插图](圣奥古斯丁)。多古怪啊,把不同想法混为一体!我厌倦了思考对别事别物的感觉。谢谢。请原谅,我要点烟。继续。黑格尔……

▎重游里斯本(19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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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什么拦着我。我想同时拥有五十种事物。我用想吃肉的焦虑渴望一些不知道的东西——肯定是某些不能肯定的东西……我时断时续地睡着,活在一个时断时续的沉睡者的时断时续的梦里,半梦半醒。所有抽象的、必须的门都在我面前关上了。街道上我看到的每个假设都刷地拉上了窗帘。我找到了巷子,却找不到他们给我的门牌号。我醒在那个我沉睡的同样的生活里。甚至梦到的军队也是被打败的。甚至梦见的梦也感觉是虚假的。甚至渴望过一过的生活也让我厌倦——甚至那生活……在一阵阵的间隙中我理解。在疲倦导致的延迟中我写作。一种厌倦了自己的厌倦之潮把我拍上岸。我不知道我无舵的焦虑有着怎样的命运或未来;我不知道不可能的南方哪座岛屿在等我,一个海难流亡者;什么样的文学棕榈园将赐予我哪怕一首诗。不,我不知道这个,或任何别的……在我精神深处,我做着所有的梦的地方,在我灵魂的最后的领地,那个我不知为何回忆的地方(过去是虚伪之泪腾起的自然之雾),在远方森林里交错的大路小路,那个我认为寄居着我的存在的地方——那里我梦见的军队,在没有被打败中被打败的军队,我的不存在的军团,被上帝毁灭,乱糟糟地逃跑,最终的幻觉里最后的残余。

...

又一次,我看到你,我那令人恐怖的丢失的童年的城市……幸福和悲哀的城市,又一次,我在这里做梦……我?是那个相同的我,那个曾在此生活,返回,一而再、再而三地返回,再三再四返回的我吗?或者所有在此生活过的我叠加的我们是一串被记忆之绳贯穿的珠子,一串关于我的梦,被我之外的某人所梦的梦?又一次,我看到你,用一颗更远的心,一个更不是我的灵魂。又一次,我看到你——里斯本,特茹河和其他地方——一个毫无用处的,对你,对我的旁观者,一个在哪里都是外国人的人,是生活中的偶然,也是灵魂的偶然,一个徜徉在追忆殿堂里的鬼循着老鼠的啃噬声,地板木的嘎吱声,在那被诅咒必须活下去的城堡里……又一次,我看到你,一道影子中的影子,在惨淡、不知名的光下瞬间照亮,然后滑入黑夜就像一只船被吞噬入水,归于沉寂之前的尾迹……又一次,我看到你,但是,哦,我看不到自己!那面每次都照出相同之我的魔镜碎了,在每片宿命的碎镜中,我只看到一小片我——一小片你,一小片我……1926.4.26

▎如果你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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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先是焦虑,神秘的惊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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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是否像哈姆雷特害怕未知?但什么是已知?你都知道些什么才敢称任何东西为未知?

▎烟草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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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实,难以置信地真实,确定,无知无觉地确定,有着石头和存在之下的神秘,有着使墙壁潮湿、使人们头发斑白的死亡,有着命运在乌有之路驾驭万有的马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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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我被打败了,就像刚获知了真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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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我是清醒的,就像我即将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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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我很迷惑,像一个好奇了、发现了、忘记了的人。今天我被两种忠实撕扯,一个是对街对面烟草店的外在现实,一个是对万物皆梦的我的感觉的内在现实。

...

我从窗户退回一张椅子。我该想些什么?

...

被一个半领悟的灵魂放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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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种免于猜测的解放

▎写在一本旅行中途丢弃的书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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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心里有对我所找不到的东西的可预期的倦怠,

▎我开始明白我自己

...

我开始明白我自己。我不存在。我是我想成为的那个人和别人把我塑造成的那个人之间的裂缝。或半个裂缝,因为还有生活……这就是我。没有了……关灯,闭户,把走廊里的拖鞋声隔绝。让我一个人待在屋里,和我自己巨大的平静待在一起。这是一个冒牌的宇宙。

▎旁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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让我成为树叶被微风吹拂,道路上不由自主、单独的灰尘,大雨滂沱后偶然的横流,后轮尚未碾过的前车的车辙,一个男孩即将停转的陀螺,摇动的节奏好像地球,颤抖的节奏好像灵魂,滚落到命运的地板,好像神的堕落。

▎推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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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种赶个电车都会袭来的恍惚于多重世界的疲倦,

▎我有时候沉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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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有的神秘如表面一层油,

▎把着雪弗莱的方向盘去辛特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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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多少我在世上用来往前走的东西都是借来的!有多少我驾驭过的东西都是借来的却好像属于我!啊,有多少我自己都是借来的!

▎英伦风的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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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离自己很远很远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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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口黏在世界之轮上的痰。

▎也许我不比我的梦更真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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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微笑是给别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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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所有值得浪费精力去记的东西,都非真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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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有值得浪费精力的真实,都不真值得浪费精力。

▎偶然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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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有我,在某种意义上不一样了,最终也是同样。

▎我的心是风帆鞭打的神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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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出的话,连欣赏的人都会误解其社会含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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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要的是整个灵魂,但它只是一顶被车轧扁的帽子,被废弃的废弃,而幸福的人们从快车道上传来响亮的笑声……

▎省略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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像一个神,从来不整理东西……

▎不要担心我:我也有真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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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在我心里用衬衫袖子喝粥。

▎夜晚,我走在郊外的街道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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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把我童年的婴儿床砍作柴火?谁把我小时睡过的床单剪成了抹布?谁把我受洗衣衫的蕾丝边扔进世界的垃圾桶,和家庭的尘土和果皮混杂一气?谁把我卖给了命运?谁把我替换成现在的样子?

▎遗忘之记忆穿过雾天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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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生活中睡着不睡的觉。

▎可怜的朋友,我对你无可同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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理解让你性无能。

▎不要高声说话,生活在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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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从困倦中感到了全人类——这是一种几乎把骨头化成血肉的困倦……我们都是同样……被抓住翅膀的苍蝇,我们踉踉跄跄穿过世界,一片横跨裂缝的蛛网。

▎好吧,我不大对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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哦伟大的太阳,你对此一无所知,你肯定很幸福,因为无法盯视这平静而无法抵达的蓝。

▎关于塔维拉的记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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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新粉刷的房子更老,因为重新刷了。

▎多么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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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都不算?好吧……一点什么都不算的微痛……

▎我下了火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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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我的心略大于整个宇宙。

▎这么多当代诗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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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心你的感觉!它经常属于别人,只有在眩晕的偶然中感觉到它时才属于我们……

▎我知道:有人说了真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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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知道:有人说了真话……甚至晾衣绳看上去都满怀忧虑。客观性进来拜访,而我们却留在外面,雨水浇湿的床单忘在街道的晾衣绳上,所有窗户都关着。

▎我醉醺醺于世界上一切不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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泪汪汪的眼,没有用处,人类的神经糨糊,喝醉了利他主义的奴性,戴卷发夹的声音,在旷野的第四楼左手……

▎在那儿,我不知道在哪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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留下来,只在心里想一想离开,留下来,做正确的事,留下来,死也更少……

▎乡间度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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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活……白葡萄酒或红葡萄酒,都是为了呕吐。

▎所有的情书都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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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有的情书都是荒谬的。不荒谬的话就不是情书了。我自己也写情书,同样,不可避免地全都荒谬。情书,如果有爱,也必然是荒谬的。但实际上只有那些从没写过情书的人才是荒谬的。我多想能回到写情书却不会想到荒谬的时候。事实上今天我对那些情书的记忆本身正是荒谬所在。(所有奢侈复杂的词,连同道不明的感觉,天生就是荒谬的。)1935.10.21

#摘 #诗选 #想象一朵未来的玫瑰 #佩索阿

▎我开始明白我自己

我开始明白我自己。我不存在。
我是我想成为的那个人和别人把我塑造成的那个人之间的裂缝。
或半个裂缝,因为还有生活……
这就是我。没有了……
关灯,闭户,把走廊里的拖鞋声隔绝。
让我一个人待在屋里,和我自己巨大的平静待在一起。
这是一个冒牌的宇宙。

#摘 #诗选 #佩索阿

▎重游里斯本(1926)

没有什么拦着我。
我想同时拥有五十种事物。
我用想吃肉的焦虑渴望一些不知道的东西——
肯定是某些不能肯定的东西……
我时断时续地睡着,活在一个时断时续的
沉睡者的时断时续的梦里,半梦半醒。

所有抽象的、必须的门都在我面前关上了。
街道上我看到的每个假设都刷地拉上了窗帘。
我找到了巷子,却找不到他们给我的门牌号。

我醒在那个我沉睡的同样的生活里。
甚至梦到的军队也是被打败的。
甚至梦见的梦也感觉是虚假的。
甚至渴望过一过的生活也让我厌倦——甚至那生活……

在一阵阵的间隙中我理解。
在疲倦导致的延迟中我写作。
一种厌倦了自己的厌倦之潮把我拍上岸。

我不知道我无舵的焦虑有着怎样的命运或未来;
我不知道不可能的南方哪座岛屿在等我,一个海难流亡者;
什么样的文学棕榈园将赐予我哪怕一首诗。

不,我不知道这个,或任何别的……
在我精神深处,我做着所有的梦的地方,
在我灵魂的最后的领地,那个我不知为何回忆的地方
(过去是虚伪之泪腾起的自然之雾),
在远方森林里交错的大路小路,
那个我认为寄居着我的存在的地方——
那里我梦见的军队,在没有被打败中被打败的军队,
我的不存在的军团,被上帝毁灭,
乱糟糟地逃跑,最终的幻觉里
最后的残余。

又一次,我看到你,
我那令人恐怖的丢失的童年的城市……
幸福和悲哀的城市,又一次,我在这里做梦……
我?是那个相同的我,那个曾在此生活,返回,
一而再、再而三地返回,
再三再四返回的我吗?
或者所有在此生活过的我叠加的我们
是一串被记忆之绳贯穿的珠子,
一串关于我的梦,被我之外的某人所梦的梦?

又一次,我看到你,
用一颗更远的心,一个更不是我的灵魂。

又一次,我看到你——里斯本,特茹河和其他地方——
一个毫无用处的,对你,对我的旁观者,
一个在哪里都是外国人的人,
是生活中的偶然,也是灵魂的偶然,
一个徜徉在追忆殿堂里的鬼
循着老鼠的啃噬声,地板木的嘎吱声,
在那被诅咒必须活下去的城堡里……

又一次,我看到你,
一道影子中的影子,在惨淡、
不知名的光下瞬间照亮,
然后滑入黑夜就像一只船被吞噬
入水,归于沉寂之前的尾迹……

又一次,我看到你,
但是,哦,我看不到自己!
那面每次都照出相同之我的魔镜碎了,
在每片宿命的碎镜中,我只看到一小片我——
一小片你,一小片我……

1926.4.26

#摘 #诗选 #佩索阿
▎第六章 从否定性思维到肯定性思维:技术合理性和统治的逻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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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社会现实中,不管发生什么变化,人对人的统治都是联结前技术理性和技术理性的历史连续性。但是,通过把人身依附(如奴隶对主人、农奴对庄园主、贵族对领地分封者,等等)逐步换为对“事物客观秩序”(如经济规律、市场等等)的依赖,谋划并着手对自然进行技术改造的社会却改变了统治的基础。可以肯定,“事物的客观秩序”本身是统治的结果;但同样真实的是,统治也正在产生更高的合理性,即一边维护等级结构,一边又更有效地剥削自然资源和智力资源,并在更大范围内分配剥削所得。这一合理性的限度及其有害力量,表现在被生产机构改进了的对人的奴役中,这种生产机构使人的生存斗争永恒化,并使它扩大到破坏这一生产机构的建造者和使用者生活的整个国际斗争之中。

...

思想和行为在多大程度上同既定现实相符合,它们就在多大程度上表达着一种对维护事实虚假秩序的任务作出响应和贡献的虚假意识。

#摘 #单向度的人 #赫伯特·马尔库塞

▎致奥斯卡·波拉克

我将为你准备一堆东西,那是我至今写下的一切,关于我自己或他人的。那将是很全的,只有那些玩儿的东西不收在内(你看,不幸之魔很早就骑在我的脖子上了)。再就是,我已不再有的;再就是,即使就承上启下的意义而言我也认为毫无价值的;再就是那些计划,因为它们对一些人来说是所拥有的土地,而对另一些人来说是无根基的流沙;再就是,连对你都不能出示的,因为,倘若一个人赤裸裸地站着,无论如何乞求,仍免不了为另一个人的手所触摸,他会不寒而栗的。此外,近半年来我几乎什么都没写。除开这些我不知还剩下多少,我将把它们奉献给你,只要你来信说一声“好的”,或者答应我对你的要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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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特殊的事情,尽管我在表达这些事时非常笨拙(非常没有经验),但你也许已经明白,是应该怀着喜悦在此期待呢,还是应该简单干脆地点燃火刑的柴垛。我甚至不想知道你对我的看法,因为这也必然是强人所难。我所希望的是某种更容易又更困难的事,我希望你读一读这些字纸,无足轻重也罢,令人厌恶也罢,因为那里边确也有无足轻重的和令人反感的东西。因为(这便是我这个愿望的由来)我最喜爱的和本身最坚挺的东西在太阳底下也是冷冰冰的,而我知道,若有一双陌生人的眼睛望着它们,会使一切变得温暖起来,生动起来。我说的只是温暖起来和生动起来,因为这些词更接近上帝,因为有此一说:“自成一体的感觉是辉煌的,但反馈的感觉力量更大。”

〔1903? 〕9.6

#摘 #卡夫卡全集 #卡夫卡
▎话语领域的封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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省略句法通过把对立面融合进一个既牢固又熟悉的结构来宣扬对立面的调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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缩略语指称的是那种、也只是那种通过删除超越性涵义的方式而制度化的东西。它的意义是被固定、被窜改和被搀杂进其他成分的东西。一旦它成为官方术语,并在普通用法中不断重复,又得到知识分子们的“认可”,它就会丧失一切认知价值,仅仅服务于对一种不可置疑的事实的认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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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种文体有一种压倒一切的具体性。“与其功能相等同的事物”比与其功能相区别的事物更实在;对事物与其功能相等同的语言表达(以功能性的名词和各种省略句式为手段),创造出一种妨碍差异、分离和区别产生的基本词汇和句法。这种语言往往把各种形象强加于人,并与各种概念的发展和表达相冲突。以其直接性和坦率性为手段,它阻挠人们用概念进行思考;因而它阻挠思考。因为概念并不把事物与其功能相等同。事物与其功能相等同很可能是合法的,也可能是操作概念和技术概念的惟一意义,不过操作和技术定义是概念用于专门目的的专门用法。进而言之,它们实际上消解了概念,并排除了概念中与消解方向相对立的内容。比操作用法更重要的是,概念否定事物与其功能相等同;它把事物的存在状况与事物在已确立的现实中偶然发挥的功能区别开来。

#摘 #单向度的人 #赫伯特·马尔库塞
▎第三章 不幸意识的征服:压抑性的俗化趋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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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不再想像另一种生活方式,而是想像同一生活方式的不同类型或畸形,他们是对已确立制度的肯定而不是否定。

...

社会的吸收能力通过同化其对抗性内容而消去艺术的向度。文化领域里的新型极权主义正是在调和性的多元主义中表现出来的,这种多元主义使最不相容的作品和真理也能在差别中和平共处。

在这种文化调和出现以前,文学艺术本质上是异化,因为它维系和保护着矛盾,即四分五裂的世界中的不幸意识,被击败的可能性,落空了的期望,被背弃的允诺。由于它揭示了人和自然在现实中受压抑和排斥的向度,因而曾是合理的认知力量。其真理存在于它所引起的幻觉中,存在于它不懈地创造一个使人想起和怀疑(由认识而定)生活的恐怖的世界。这就是各种杰作创造的奇迹;它是悲剧,是彻头彻尾的、不可解决的悲剧。因为,去过有爱有恨的生活,去过现实存在的生活,就意味着挫折失败、逆来顺受和死亡。社会的罪恶、人为人造成的地狱由此便变成不可征服的宇宙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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实际和可能之间的紧张被变成一种不可解决的冲突;在这一冲突中,多亏有作为形式的作品和作为“幸福希望”的美,二者之间才得到调和。在作品形式中,具体环境被置于既定现实显示自己实际面目的另一种向度之下。因而它述说了有关它自身的真理;其语言不再是欺骗、无知和屈从的语言。虚构的作品叫出了事实的名称,事实的王国因此便土崩瓦解;因为虚构之物推翻了日常经验并揭示了其残缺不全和虚假之处。但艺术只有作为否定力量才能拥有这种魔力。只有当形象是拒绝和驳斥已确立秩序的活生生的力量时,它才能讲述自己的语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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艺术无论仪式化与否,都包容着否定的合理性。在其先进的位置上,艺术是大拒绝,即对现存事物的抗议。它那些使人和物出场、吟唱、述说和讲演的方式,是拒绝、破坏和重新创造其实际存在的方式。但这些否定的方式对与之相联系的敌对社会却大加赞颂。由于与社会再生产其自身及其不幸的劳动领域相分离,上述否定方式所创造的艺术世界及其全部真理依然还是一种特权和幻影。

...

尽管有各种民主化和大众化的趋势,艺术仍以上述形式从19世纪延续到20世纪。赞颂异化的“高层文化”拥有它自己的仪式和风格。沙龙、音乐厅、歌剧院设计出来是为了创造和唤起现实的另一种向度。它们的出现要求节日似的准备;它们中断并超越了日常经验。

现在,公开保存于艺术异化中的艺术和日常秩序间的重大裂隙,被发达技术社会逐渐弥合了。随着裂隙的弥合,大拒绝转而被拒绝;“其他向度”被占优势的事态所同化。异化作品被纳入了这个社会,并作为对占优势的事态进行粉饰和心理分析的部分知识而流传。这样,它们就变成了商业性的东西被出售,并给人安慰,或使人兴奋。

...

现在,艺术远离社会、冒犯社会、指控社会的特征已被消除。虽然,其文本及情调至今犹存,但那种使人能够呼吸来自其他星球的空气的间距已被克服。

...

但在这种艺术的传播过程中,人们却成了改造他们思想的文化机器的零件。

...

由于诗歌语言是借助一种能够表现未露面者的手段来创造和发展的,它是一种认知语言,是一种推翻已得到确认的事物的认知语言。在诗歌的认知作用中,诗歌执行着伟大的思想任务:

努力使不存在的东西存在于我们之中。

为“未露面事物”命名,就是破坏事物的现存名称;进而言之,就是一种不同的事物秩序对既定事物秩序的渗入,亦即是“一个世界的开端”。

...

为在文学语言中恢复“大拒绝”而作出的努力,遭到了反被这些努力所要拒斥的东西吞并的命运。

...

弗洛伊德曾经在个体心理中揭示了人类的犯罪,在个体病史中揭示了社会整体的病史。今天,个体和社会整体的这种联系已被成功地压制。那些使自己与社会整体相一致并处于其领导者和保卫者地位的人,可能犯下错误,但不会干出坏事,他们是无罪的。当他们与整体不再一致,当他们不再抱有什么希望的时候,他们才会是有罪的。

#摘 #单向度的人 #赫伯特·马尔库塞
不安介质
▎单向度的社会 第一章 控制的新形式 ... 一种舒舒服服、平平稳稳、合理而又民主的不自由在发达的工业文明中流行,这是技术进步的标志。 ... 这种技术秩序还包含着政治上和知识上的协调,这是一种可悲而又有前途的发展。 ... 当一个社会按照它自己的组织方式,似乎越来越能满足个人的需要时,独立思考、意志自由和政治反对权的基本的批判功能就逐渐被剥夺。这样一个社会可以正当地要求接受它的原则和制度,并把政治上的反对降低为在维持现状的范围内商讨和促进替代性政策的选择。在这方面,由某种极权主义制度还是由…
▎福利国家和战争国家

...

如果每个个人都满足于通过由管理所提供的商品和服务设施而获得的幸福的话,他们为什么还要为不同商品和服务设施的不同生产而坚持不同的制度呢?如果每个个人预先受到制约,以致令人满意的商品也包括思想、感情和愿望的话,他们为什么还要希望独立地思考、体验和想像呢?诚然,所提供的物质商品和精神商品可能是低劣而又不经济的废品,但“理性”和知识并不是反对满足需要的有效论据。

...

无论是不断增长着的生产率还是生活的高标准,都不依赖于来自外部的威胁,但把它们用于遏制社会变革并使奴役状态永恒化却要以外部威胁为条件。敌人是一切需要和不需要的东西的通名。而且敌人并不等同于具体的共产主义或具体的资本主义——在这二者中他是解放的真正幽灵。

...

再说一遍:这个整体的精神错乱症解决了各种特殊的精神错乱症并把反对人性的犯罪转变为一桩合理的事业。当被公众的和私人的权威巧妙地激发起来的人民为总体动员的生活而作准备时,他们是清醒的,这不仅因为有当前的敌人,也因为在工业和娱乐设施中有种种投资和就业的可能性。甚至如下这种最为荒谬的计算也是合理的:死五百万人总比死一千万、两千万人好。不过,要论证一种文明显示了其自身的目的是没有希望的,如果这一文明以上述计算方式来为其防卫作辩护的话。

...

当代世界惟一两种“独立自主的”社会制度生命攸关的相互依赖表明,进步和政治之间、人和其主人之间的冲突已经变为全面冲突。当资本主义对付共产主义的挑战的时候,它发现了自己的能力:在使以利润为目标的、阻止生产力发展的私人利益居于次要地位之后,所有的生产力可以得到惊人的发展。当共产主义对付资本主义挑战的时候,它也发现了自己的能力:惊人的舒适、自由以及生活负担的减轻。这两种制度都具有那些被扭曲得面目全非的能力,而且在这两种制度下,理由归根结底是同样的:为反对一种生活方式而斗争,这种生活方式将瓦解统治的基础。

#摘 #单向度的人 #赫伯特·马尔库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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