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但愿那另一种觉醒,死亡,
能给我不含记忆的时间。

▎一 显然没有任何结果

所以还是不要特别注重这城市的名字吧。和所有的大城市一样,它也由不规则、更替、预先滑动、跟不上步伐、事物和事件的碰撞、穿插于其间的深不可测的寂静点,由道路和没有被开出的道路,由一种大的有节奏的搏动和全部节奏的永远的不和谐和相互位移组成,并且总的说来像一个存放在容器里的沸腾的水泡,那容器由房屋、法律、规定和历史沉积的经久的材料组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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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如果有现实感,那就一定也有虚拟感

倘若人们愿意称赞他们,便也称这些傻瓜为理想主义者,但是所有这一切显然只包括这些人中的弱者,这部分人不能领悟现实或者在缺乏现实感确实意味着一种缺陷的时候苦恼地躲避它。然而,这种虚拟的东西不仅包括了神经虚弱的人的梦,也包括了还没萌生出来的上帝的愿望。一桩虚拟的经历或一桩虚拟的实情不等于现实的经历和现实的真实,更不等于现实存在的价值,而是,至少按照它们的追随者的观点来说,包含着某种很有神性的东西,一团火,一次飞翔,一个建筑意愿和一种有意识的不害怕现实、却把现实当作任务和虚构对待的空想主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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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者我们不妨用另一种说法来表述,那个有寻常现实感的人像一条鱼,它咬钓钩,没看见那根线,而那个有那种人们称之为虚拟感的现实感的人则从水里把一根线拉起来而浑然不知线上是否有钓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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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 莱奥娜或一次远景移动

她的这位朋友觉得这样的夜晚就像一张撕下来的纸,有着种种突发的奇思妙想,但已干瘪,所有失去内在联系被硬撕扯出来的东西都会变成这样,并且充满了如今永远停止不前的人的那种专制,这种专制构成活的形象的阴森可怕的魅力,好似生命已经突然得到了一颗安眠药,如今它站立在这里,僵直、充满自在的联系、受到严格限制,但在整体上却极其没有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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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 在身体虚弱的情况下乌尔里希搞上了一个新相好

由于如今他所犯的错误已经确定,这错误仅仅是在身体方面的,恰如人们难免会有失手的时候,所以还一直有着健全神经的乌尔里希便安然入睡,一丝不差地带着在遭败绩时就已隐约感觉到的那种对飘浮而去的螺旋形意识衰退的喜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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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类创造出《圣经》和步枪、肺结核和结核菌素。人类对国王和贵族讲民主;建造教堂并针对教堂又建了大学;把修道院变成兵营,但把这些兵营分配给战地牧师。当然人类也把装满铅块的橡皮管送到无赖们的手里,以便用它把一个同类的身体打出病来,随后就为这孤独、受虐待的身体准备好鸭绒被,就像乌尔里希此刻裹着的这样的鸭绒被,仿佛这鸭绒被里装着的尽是敬意和关怀似的。这就是大家都知道的生活的矛盾、不连贯性和不完美性这档子事。人们对此微笑或叹息。但是现在乌尔里希恰恰不是这样的心境。他憎恨这种混合着放弃和溺爱的人生态度,这种态度容忍生活的矛盾性和不彻底性,一如一个老处女般刻板的姑妈容忍一个年轻侄女粗野无礼的举止。只是即便事实表明待在床上是从世情的杂乱无章中谋取好处,他也并不立刻从床上跳下来,因为在某种意义上这是以世情为代价用道德心作了一种过于匆忙的补偿、一次短路、一种向私人领域的躲避,如果说人们总是自顾自趋利避祸,而不是去努力维护总体的秩序的话。是的,乌尔里希按自己的非自愿获得的经验甚至觉得,如果这儿废除掉步枪,那儿废除掉国王,如果随便哪个小的或大的进步在减少蠢事和丑行,这是绝对不会有什么价值的;因为讨厌的事和丑行的容器会即刻又让新的装满,仿佛这世界的一条腿总是向后滑动,如果另一条腿向前移动的话。人们自然必须认清个中的缘由和秘密运行体制!这当然比按正在过时的原则做一个好人重要得多,所以从道德观念上来说乌尔里希不喜欢日常做好事的那种英雄主义,而喜欢参谋本部的职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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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 卡卡尼

人们会以为,我们每一分钟都必须控制住开端并为我们大家制订一个计划。倘若我们不喜欢速度这件事,那么我们就干另外一件事!譬如一件极缓慢的事,带着一种谜一般飘浮的、海蜗牛般神秘的运气和古希腊就已经如醉如痴地谈论过的那深邃的牝牛目光。但是情况完全不是这样的。事情控制着我们。人们日夜行驶在其中并且也还在其中做着种种别的事情;人们刮胡子,人们吃饭,人们相爱,人们读书,人们从事自己的职业,好像四堵墙壁静静地站住了似的,而那叫人感到无名恐惧的则仅仅是:墙壁在行驶,而人们却没觉察,而且它们把自己的路轨向前投抛,宛如长长的、摸索着的弯曲的线,人们却不知道它们伸向何方。此外,人们大概还愿意属于那些决定时代列车的力量之一。这是一个很不清楚的角色,而如果人们在较长时间的间歇之后向外面观看,那么就会发生这样的事:原来景色已经变了;在那里从一旁飞驰而过的一切之所以从一旁飞驰而过,是因为不可能有别的办法,但是尽管满心顺服,一种不舒服的感觉还是越来越强烈,仿佛人们驶出目的地以外去了或者误入了歧途了似的。有一天,有了这强烈的需要:下车!跳下去!对被拦住、不进展、卡住、返回到一个错误岔路以前的地点的渴望!在还存在着奥地利帝国的昔日美好时代,遇到这样一种情形,人们可以离开这时代列车,坐到一条普通铁路线上的一列普通列车里并驶回家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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简简单单用其居民的性格去解释一个国家里的种种现象,这永远都是错误的。因为一个国家的居民至少有九种性格,一种职业的性格、一种民族的性格、一种国家的、一种阶级的、一种地理上的、一种性的、一种意识到的、一种没意识到的以及也许也还有一种私人的性格;他集这些性格于一身,但它们溶解他,他实际上无非就是一个小小的、受到这么许多涓涓细流冲蚀的洼地,它们渗进这块洼地,又从那儿溢出,和别的小溪一道注入一个新的洼地。所以地球上的每一个居民也还有一个第十性格,这个性格不是别的,正是消极幻想未曾充满的空间;这个性格允许人做一切事,唯独不允许做这一件事:认真看待他的至少是九个别的性格所做的事和对它们所作的处置;换句话说,恰恰不允许做那件会将他充满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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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 一匹天才的赛马加深了要成为一个没有个性的人的认识

乌尔里希曾把科学看作是一种准备、一种锻炼和一种训练。如果事实证明这种思想太枯燥、苛刻、狭隘和没有远见,那么,人们还就得这样接受它,宛如接受身体强壮、意志力坚强的人脸上的那种匮乏和紧张的表情。他持续好几年一直喜爱精神匮乏。他憎恨不能按尼采的话变成“为真理而忍受心灵饥渴”的人;憎恨倒打一耙的人、气馁的人、软弱的人,这些人用关于灵魂的胡言乱语来安慰自己的灵魂,并且用宗教的、哲学的和虚构的情感,用这种像在牛奶里浸软的小面包那样的情感,喂养自己的灵魂,因为据说理智给它吃石头而不是面包。他的意思是,人们在这个世纪里对一切人性的东西都处在一种探索的阶段,自豪感要求他们用一句“还没有”来挡住一切无益的问题并过一种带有过渡性原则的生活,却也意识到一个后来人将会达到的目标。实际情况是,科学已经阐明了一种严酷、冷静的精神力量的概念,这概念使人类旧的形而上学的道德观念变得干脆不可忍受,虽然它只能用这样的希望来取代它们:希望有朝一日,一个精神占领者人种将会降临到心灵的丰饶山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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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四 青年时代的朋友

乌尔里希作出了一个出乎意料的回答。“我们的确是青年时代的朋友嘛。在你还是个孩子的时候,克拉丽瑟,我们就已经处在一种行将结束的青年时代友谊的明白无误的关系之中。我们在不知多少年以前曾彼此钦佩,现在我们怀着深切的了解而互相猜疑。每一个人都想摆脱这个难堪的印象:他曾一度将对方混同于自己。就这样,我们用准确无误的哈哈镜为我们自己效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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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六 一种神秘的时代病

那么是什么给丢失了呢?某种难以领会的东西。一种预兆。一种幻想。就像一块磁铁放开铁屑、铁屑又陷入一片混乱。就像线从一个线团里掉落出来。就像一列火车的车厢已经松动。就像一个乐队开始错误演奏。你找不出任何细小的毛病,它们不是从前也有可能会出现的,但是所有的关系都已经有一些改变。从前效力微薄的观念变得丰厚起来。各种人物获得荣誉,要是在从前人们才不会把这些人放在眼里。粗暴生硬的东西变得温和,已分离的又汇合,有独立思想的人向赞誉让步,已经形成的审美力重新遭到风险。鲜明的界线到处都已消失,某种新的、无法描绘的结成姻亲的能力把新人和新观念高高举起。这些新人和新观念不坏,肯定不坏;不,只不过是有点儿过多的坏东西搀和进好东西,谬误搀和进实情,调整搀和进重要性了。简直就好像有一个这种搀和的优惠百分比,这个百分比在世界上传播得最广泛;一种小小的、足以够用的代替物配料,它让天才显得有才智、让有才能的人显得前途无量,就像某种无花果或菊苣根代用咖啡添加剂按某些人的看法赋予咖啡以正宗的、味道浓郁的咖啡口味那样,而所有精神领域的受偏爱的和重要的职位一下子全被这样的人占据了,于是所有的决断全按他们的心意作出。人们不能把这个责任推在任何别的事物身上。人们也无法说清一切是怎样变成这个样子的。人们既不能为反对人物也不能为反对思想或某些现象而斗争,既不缺乏才干也不缺乏良好的愿望,甚至连刚强的性格也不缺。只不过就是既什么都缺又什么也不缺罢了;这情形,就仿佛血液或空气已经变了似的,一种神秘的疾病已经耗尽了从前时代的小小的天才的征兆,但是一切都闪耀着新奇,最后人们不再知道,是世界确实变坏了呢,还是只不过人们自己变老了。然后,一个新的时代终于来临了。

#摘 #没有个性的人 #罗伯特·穆齐尔
无论整体的不合理性表现得多么明显,也无论变革的必然性由此表现得多么充分,认识必然性对于掌握诸种可能的替代选择来说,从来是不够的。与既定生活制度无所不在的效力相对照,其历史的替代选择总显得是一种乌托邦似的东西。而且,对必然性的认识,对邪恶状态的意识,甚至在科学成就和生产力水平消除了各种替代选择的乌托邦特征的阶段上也是不够的,在这个阶段,已确立的现实而不是它的对立面成了乌托邦的东西。



这是不是意味着社会批判理论放弃了这一领域并把它交给了一种经验的社会学呢?这种经验的社会学除了方法论的指导外避开任何理论的指导,它为一种谬误即不恰当的具体性所支配,因而虽在起着意识形态的作用却又宣称排除价值判断。或者,辩证概念把它自己的处境理解为它所分析的社会的处境,从而再次证明了它的真理性吗?如果人们正是在批判理论最大的弱点——没有能力在已确立的社会范围之内表明解放的趋势——上来对它进行考虑,就能找到答案。

社会批判理论在其起源时期,曾经面对过在已确立的社会中出现的实际力量(客观的和主观的),那已确立的社会通过废除已成为进步障碍的现存体制而向着(或被引导到向着)更合理、更自由的体制迈进。这些体制是批判理论得以建立的经验根据;批判理论从这些经验根据引出了具有内在可能性的解放的观念——在其他情况下就会被阻碍和歪曲的物质和精神的生产率的发展、才能及需要的发展。没有这样的力量作证,社会批判虽也是有根据且合理的,但却没有能力将其合理性转化为历史实践。结论是什么?“具有内在可能性的解放”不再是历史的替代选择的充分表达。

发达工业社会诸种被束缚的可能性是:生产力在更大规模上的发展,扩大对自然的征服,进一步满足日益增多的人们的需要,并创造新的需要和才能。但是,这些可能性通过消除其解放潜能的种种手段和制度,正在逐渐得到实现,而且这一进程不仅影响其手段也影响其结果。生产效率和进步的工具,在其被组织成为一个极权主义的系统之后,就不仅决定着其实际的效用,而且决定着其可能的效用。

在其最发达阶段,统治的作用即管理,在大众消费过度发达的地区,被管理的生活就成为全体人的好生活,为了保卫这种生活,对立面联合了起来。这就是纯粹的统治形式。反之,它的否定则表现为纯粹的否定形式。全部内容似乎归结为一个结束统治的抽象要求——惟一真正革命的迫切要求,和使工业文明的成就有效的结局。面对已确立的制度的有效拒斥,这种否定表现在“绝对拒绝”这一软弱无力的政治形式中——这种拒绝愈是荒唐,已确立的制度就愈是发展其生产力、减轻生活的负担。用莫里斯·布朗肖的话说:


我们所拒绝的东西不是没有价值或没有重要性的。正是因为这一点,拒绝是必要的。有一种我们不再接受的理性,有一种使我们感到恐怖的智慧的现象,有一种我们将不再加以注意的对一致和调和的呼吁。裂缝已经出现。我们已被迫具有一种不再宽容同谋的直率性。


但是,如果拒绝的抽象特征是全部物化的结果,那么拒绝的实际根据就必定仍然存在,因为物化是一个错觉。同样,以技术合理性为媒介的各对立面的一体化,在其全部现实性上,也必定是一种幻想中的一体化,它既没有消除日益增长的生产率和对其压抑性使用之间的矛盾,也没有消除解决这一矛盾的根本需要。

解决这一矛盾的斗争已失去了传统的形式。单向度社会的极权主义倾向使抗议的传统方式方法失去了作用——甚至变得危险,因为它们维持着对公众的主权的幻想。这一幻想包含着某种真相:“人民”,即先前的社会变革酵素,已经“上升”成为社会团结的酵素。成为发达工业社会特征的新的分层,正是在这一方面,而不是在财富的再分配和各阶级的平等化方面。

然而,在保守的公众基础下面的是生活在底层的流浪汉和局外人,不同种族、不同肤色的被剥削者和被迫害者,失业者和不能就业者。他们生存在民主进程之外;他们的生活就是对结束无法容忍的生活条件和体制的最直接、最现实的要求。因此,即使他们的意识不是革命性的,他们的反对也是革命性的。他们的反对是从外部打击现存制度因而没有被该制度引向歧路;它是一种破坏游戏规则并在这样做时揭露该游戏是受操纵的游戏的根本力量。当他们为了争取最基本的公民权聚集起来走上街头的时候,没有武器、没有保护,他们知道他们面对着警犬、石头和炸弹、监狱、集中营甚至死亡。他们的力量是每一次为法律和秩序的受害者举行政治示威的后盾。他们开始拒绝玩游戏这一点,可能标志着一个时期终结的开端。

没有什么东西表明,这将是一个好的结局。已确立的社会的经济和技术能力大得足以考虑调解和迁就失败者,而其武装力量也训练和装备得足以照顾各种紧急情况。然而,幽灵在发达社会的边缘地带内外再次出现。一种方便的历史对比,野蛮人威胁文明帝国,预先就判明了结局;野蛮的第二个时期可以正好是继起的文明帝国本身。然而,进行替代性选择的机会却是在这一时期历史的两个极端再次相遇:人类最先进的意识和它的最深受剥削的力量。这不过是一种机会而已。社会批判理论并不拥有能在现在与未来之间架设桥梁的概念;它不作许诺,不指示成功,它仍然是否定的。它要仍然忠诚于那些不抱希望,已经并还在献身于大拒绝的人们。

在法西斯时代之初,瓦尔特·本杰明曾写道:


只是因为有了那些不抱希望的人,希望才赐予了我们。

#摘 #单向度的人 #赫伯特·马尔库塞

▎结论

发达的单向度社会改变着合理性与不合理性之间的关系。与这一社会合理性奇异而又疯狂的面貌相对照,不合理性的领域成为真正合理性的归宿——成为可以“促进生活艺术”的那些观念的归宿。如果已确立的社会控制着所有的正常的传播工具,并根据社会需求来使之有效或失效,那么与这些需求相反的价值除了不正常的幻想的传播工具,也许就不会有其他传播工具了。审美的向度还依然保留着一种表达自由,这种自由使作家和艺术家能够用他自己的称谓来称呼人和物——能够命名他人所不能命名的东西。

我们时代的真实面貌被表现在塞缪尔·贝克特的小说中;我们时代的真实历史被写进罗尔夫·霍赫胡特的剧本《代理者》中。在一种对任何事情(不包括反对现实的精神)都进行辩护和开脱的现实中,这里说话的不再是想像,而是理性。想像正在让位给现实,现实正在追赶和压倒想像。奥斯威辛集中营的阴影还在徘徊,这不是人的记忆而是人的成就——太空飞行;人造卫星和导弹;“快餐部下面迷宫似的地下室”;漂亮的电子工厂,清洁、卫生、铺设着花坛;实际上对人无害的毒气;我们都参与其中的秘密。这就是人类科学、医疗和技术的伟大成就产生于其中的场景;挽救和改善生活的种种努力在这种灾难中是惟一的希望。对各种奇异的可能性的任意戏耍,不按自然而按良心行事的能力,用人和物进行试验以及把幻想变为现实、把虚构变成真理的能力,证明了想像成为进步工具的程度。如同已确立社会中的其他东西一样,想像也被有系统地滥用着。想像力规定了政治步调和政治风格,它对语词的操纵远远超过了《艾丽丝漫游奇境记》,因为它能把有意义变成无意义,把无意义变成有意义。

在技术和政治的基础上,先前对立的领域——魔术与科学、生与死、欢乐与痛苦——结合在一起。当高度保密的核工厂和实验室在令人愉快的环境中成为“工业公园”时,美显示出它的恐怖;民防司令部展出一种墙上挂满柔软的壁毯、设有沙发式的大躺椅、备有电视、画有涂抹画的“豪华放射性掩蔽体”;这种掩蔽体“是作为和平期间的家用房间与战争爆发时的家用放射性掩蔽体的组合物而设计的”。如果这些成就的恐怖性没有被人意识到,如果它们很容易被视为理所当然,那是因为(1)这些成就按照现存秩序是完全合理的;(2)这些成就是超乎想像的传统界限的人类机巧和力量的标志。

美学和现实的这种丑恶的结合,是对以“诗意的”想像去对抗科学的理性和经验的理性的那些哲学所作的反驳。技术的进步是与想像的逐步合理化甚至现实化相伴随的。恐怖与欢乐,战争与和平的传统模型丧失了它们灾难性的特征。它们在个人日常生活中的显现不再是非理性力量的显现——它们在现代体现为技术统治的种种要素,并且是技术统治的附属物。

在想像的罗曼蒂克空间正在减少,甚至消失的情况下,社会已经迫使想像在这样一种新的基础上去证明自身,在此基础上想像被转变成历史的种种能力和设计。这种转变是很不好的、受到歪曲的,正如经历这一转变的社会一模一样。由于与物质生产和物质需要的领域相分离,想像成了在必然性的领域内无效的纯粹的游戏,它只为一种怪诞的逻辑和幻想的真理所承认。当技术的进步取消了这种分离,它就给想像带上了其自身的逻辑和真理;同时也就降低了心灵的自由才能。但是它也减小了想像与理性之间的差距。在共同的基础上这两种对立的能力变得相互依赖起来。按照先进的工业文明的种种能力,有关想像的游戏难道不都在玩弄技术的可能性吗?而这种可能性就其实现的机会而言是能够得到检验的。一种“想像的科学”的罗曼蒂克观点似乎呈现了一种愈来愈经验的面貌。

想像具有科学的、理性的特征,这一点很久以来就在数学中、在物理科学的假设与实验中得到了承认。同样,它在心理分析中也得到了承认,心理分析在理论上的依据是把非理性的东西当作特殊的合理性加以接受;得到理解的想像在更改名称之后变成为一种治疗的力量。但是这种治疗力量可能远比在神经病的治疗中发挥的作用更大。概括说明了这一前景的人并不是一位诗人而恰恰是一位科学家:


一种对事情的完整的心理分析能够有助于我们医治我们的想像,或至少有助于我们限制我们对自己所持有的想像。人们因此可以希望能够表现想像的快乐,给它以良好的意愿,允许它充分地拥有一切表达手段,拥有在自然的梦境和正常的做梦活动中浮现出来的一切有形的形象。所谓表现想像的快乐、允许它拥有全部的自由联想,正是意味着把想像看作一种真正功能即心理冲动和心理力量的功能。

想像并不能避开物化的过程。我们被我们的想像缠住而不能自拔,受着我们自己的想像的折磨。心理分析很了解这一点,并了解这一点的结果。然而,“给想像以一切表达手段”却是一种退化。受到残害的个人(他们的想像也受到了残害)会组织起来进行破坏,会超出允许的范围。这样的放松将是十足的恐怖——不是文化的灾难,而是它最压抑的趋势的自由扩张。因此,合理的东西是这样的一种想像,它能够成为朝着和平的生存,即无恐惧地生活的方向重新建立和重新确定生产机构的先天条件。这种想像决不会属于那些为统治和死亡的想像缠住了身的人。

要使想像得到解放,以便使它能够获得全部表达手段,其先决条件是压抑许多现在自由的东西以及许多使一个压抑性社会永恒化的东西。而且,这样一种颠倒并不是一个心理问题或伦理问题,而是一个政治问题;政治这个术语在本书中始终是在实践的意义上加以使用的,因为只有在实践中,全社会性的基本体制才能得到发展、得到规定、得到保持以及得到改变。这是众多个人的实践,而不管他们是怎样组织起来的。因此,人们又必须再次面对这个问题:被管理的个人如何能够不仅从他们的主人那里而且从他们自身那里解放自身?因为被管理的个人已经把他们受到的残害内化到他们自己的自由和满足之中,因而又在一个扩大了的范围内再生产着它。如何能打破(哪怕是设想一下)这种恶性循环呢?


自相矛盾的是,在回答这一问题的尝试中引起最大困难的似乎并不是新的全社会性体制的概念。已确立的社会自身正改变着或已改变了基本的体制,这是朝着增加计划性方向改变的。由于发展和利用全部可用资源以普遍满足根本需要是和平的先决条件,因此它与妨碍这一目标实现的特殊利益的流行是不相容的。质的变化取决于为整体而反对这些特殊利益所进行的谋划;一个自由而合理的社会只有以此为基础才能产生。

因此,能够在其中看到和平希望的体制,蔑视把行政管理机关分为专制的和民主的、集中的和自由的那种传统的分类。今天,在自由民主(它在现实中遭到了否定)的名义下反对中央计划,对压抑性的利益来说,充当了一种意识形态的支柱。达到由个人作出真正自我决定这样的目标,取决于对必需品的生产和分配进行有效的社会控制(按照物质文化和精神文化所达到的水平)。

在这里,技术的合理性,撇开其开发的特征不论,在计划和开发可用资源方面,仍然是独一无二的标准和指针。在必需商品和必需服务设施的生产与分配方面进行自我决定,是很不经济的。这种工作是一个技术性的工作,并且作为一个真正的技术工作,它有助于减轻体力劳动和脑力劳动的辛苦程度。在这个领域内,如果集中控制为有意义的自我决定建立了先决条件,那么它就是合理的。自我决定因此能在其自身的范围内变成有效的——在对经济上的剩余产品进行生产和分配的决定方面以及在个体的生存方面。

在任何情况下,集中的权力和直接民主的结合按照发展的程度都有着无尽的变化。自我决定的真实程度,决定于大众分解成为众多个人的程度:他们摆脱一切宣传、教义和操纵,并有能力知道和理解各种事实,有能力评价各种替代性选择。换言之,社会合理和自由的程度,决定于它被一种本质上新的历史主体所组织、支持和再生产的程度。

在发达工业社会发展的现阶段,物质的和文化的制度都否认这种迫切需要。这种制度运用它的权力和效能,通过把心灵与事实、思想与被要求的行为、愿望与实在同化起来的办法,阻碍新的主体的出现。同时它也反对这样一种观念,即用“来自下层的控制”去取代现在盛行的对生产过程的控制意味着质变的到来。这一观念过去有效、现在仍然有效,只要劳动者过去是、现在仍然是已确立社会的活生生的否定和控诉。然而,只要这些阶级成为已确立的生活方式的支柱,他们上升为控制的力量就会在不同的背景下延长这种生活方式。

可是,下述事实却为当代社会的批判理论及其必然发展提供了根据:社会整体日益增长的不合理性;生产率的浪费和限制;对侵略扩张的需要;经常的战争威胁;剥削的加剧;人性的丧失。所有这些都指向这样一种历史的替代性选择:有计划地利用资源并花费最小量的劳动以满足根本的需要;把闲暇时间变为自由时间;并使生存斗争和平化。

但是这些事实和历史替代性选择像一些没有联结在一起的碎片;或像一个缄默的对象世界,没有主体,没有在新的方向上改变客体的实践。辩证理论没有被拒斥,但它不能提供药方。它不能是肯定性的。可以肯定,辩证的概念在理解既定事实方面,超越了这些既定事实。这正是其真理性的标志。它规定了诸种历史的可能性,甚至必然性;但这些可能性和必然性只有在与辩证理论相呼应的实践中才能实现,而现在实践尚未作出这种呼应。

在理论和经验的基础上,辩证概念宣称它自身是无望的。人的现实就是它的历史,在这个历史中,矛盾并不单独爆发。以现代化的、有效益的统治为一方,以它为自我决定与和平所达到的成就为一方,两者之间的冲突,可能无可否认地变得甚嚣尘上,但这一冲突可以继续是受控制的甚至是有生产率的,因为随着技术对自然的征服的增长,人对人的征服也得到了增长。而这一征服减少了作为解放的必要条件的自由。这只是在一个受控制的世界中思想所能有的自由的意义上的思想自由:作为对受控制世界的压抑性生产率的自觉,作为对打破这个整体的绝对需要。但正是这一绝对需要,即使在其能够成为一种历史实践的动力和质变的有效原因的地方,也并未得到流行。没有这种物质力量,甚至最深刻的意识也还是没有力量的。
▎论希望

省思某些作家的预言在多大程度上成真,是很有趣的。在某种意义上,陀思妥耶夫斯基表面上只是在写他的同代人。他曾经说,“一切都取决于二十世纪”,他试图猜测二十世纪的人是什么样子的,如同他那位被列宁荐举为大师的对手车尔尼雪夫斯基。现在我们知道,陀思妥耶夫斯基完全配得上先知这个称号,哪怕仅仅作为《群魔》的作者。然而,读他时,我们似乎发现任何预言总会有的局限性。这类预言很可能永远像一排被扭歪的铅字,使得某些行的次序改变了,句序打碎了;或换一个说法,它们就像一系列镜子,使你很难分清现实与幻觉。即是说,所有数据都在那儿,被正确地预知,只是它们的关系和比例被扰乱了。因此可以说,未来永远是透过一面镜子被昏暗地看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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卢梭从由瑞士一个小州全部人口选举出来的地方议会获取的模式,一旦应用到有数百万居民的国家,再加上影响公共舆论的方法一旦开始复杂起来,就变得愈来愈抽象。如果说十九世纪似乎到处都在迈向民主的话,那么二十世纪则给民主带来一系列失败。民主已证明它没有什么能力把自己扩大至它的起源地区西欧半岛和北美以外的地方。更有甚者,拥有民主制度的国家的居民,大多数受到两重影响,也即既对民主的活力缺乏信心,又必须提防一个步步进逼的极权制度的侵略。

那个极权制度,其用来为自己唱赞歌的语言也同样是源自共同意志这个概念,并相应地修改了该概念。统治者们以体现某个共同意志的面目出现,但如果让这个共同意志自己去运作,它根本就不知道自己的真正欲望是什么。极权主义特点之一是把人们当成儿童来对待,不许他们玩火柴,也就是不许他们用自由选举来表达意见。然而,假选举还是保留着,而这使我们想起民主的对头在西欧的起源。当然,基本冲突已通过把重新分配财富作为首要社会目标而伪装起来。然而,真正的争吵涉及权威的来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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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已故的朋友、波兰作家维托尔德·贡布罗维奇对此十分清楚。他有一种才能,用简单得令人觉得无礼的方式阐述问题:“我一般被归类为悲观主义者,甚至是‘灾变论者’。”他于一九六八年也即他逝世前一年在威尼斯说。“批评家已习惯于认为具有一定水平的当代文学必定是黑色的。我的作品不是黑色的。相反,它更多是在回应现时流行的那种冷嘲热讽的末日式音调。我就像《合唱交响曲》中的男中音:‘朋友们,这支歌唱够了。奏些更欢乐的旋律来听吧。’”他接着说:

异化?不,让我们尝试承认,这异化并不那么坏,承认它就在我们手指上,如同钢琴家们所说的——在我们受训练、有技巧的手指上,除了异化外,这些手指还每年给了工人很多自由而奇妙的假日,多得如同工作日。空虚?存在的荒诞?虚无?让我们别夸张。要发现最高价值,不一定要求助于神或理想。我们只要三天不吃任何东西,一片面包屑就会变成我们最高的神:是我们的需要,成为我们的价值的基础,成为我们生活中的感觉和秩序的基础。原子弹?几百年前,我们三十岁前就死去——瘟疫、贫困、巫术、地狱、炼狱、酷刑……难道一次次的战胜冲昏了你的头脑?你忘记我们昨天是什么样子的了吗?

#摘 #诗的见证 #切斯瓦夫·米沃什
▎废墟与诗歌

尚有另一个因素,使艺术显得难以捉摸。高贵的意图理应受到奖励,具有高贵意图的文学作品理应获得一种持久的存在,但大多数时候情况恰恰相反:需要某种超脱,某种冷静,才能精心制作一个形式。人们被抛入使他们痛苦呼叫的事件之中,很难找到把这种材料加以艺术转化所需的距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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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可以说,比亚沃谢夫斯基是在做剖腹手术,因为他达致一种简约,试图在某种他能够相信的东西周围画一个圆圈,即使是一个小圆圈。他似乎把现实分成两层:较高的一层包括所有形成文化的东西,即教堂、学校、大学、哲学教条、政府体系,第二层也即较低的一层,则是最实在的生活。人们去杂货店,使用一只碟、一支汤匙、一支餐叉,坐在椅上,开门关门,而不管“上面”发生什么事。他们用一种漠视正确语法和句法的语言沟通,他们用破碎的词语、中断的句子、哼哼哎哎、沉默和特殊声调来表达。比亚沃谢夫斯基想待在那个低层的日常世界及其语言里。他像一个罗马人,目睹罗马的灭亡,在最耐久的东西中寻找帮助,因为最耐久的东西即是最基本和最微不足道的,因而可以在国家和帝国的废墟中生长。

#摘 #诗的见证 #切斯瓦夫·米沃什
与古典主义争吵

也许,每位诗人身上都潜藏着一个巧匠,梦想着一种已经规定好的材料,有现成的比较和隐喻,这些比较和隐喻都被赋予接近原型的有效性,并且基于这个理由而得到普遍接受;剩下要做的,是致力于雕琢语言。如果古典主义只是一种过去的东西,则这一切都不值一哂。但事实上,古典主义不断以一种诱惑的方式回来,诱惑人们屈服于仅仅是优雅的写作。这是因为,我们毕竟可以作如下推论:所有想用文字把世界围住的企图,都是徒劳的,并将继续是徒劳的;语言与现实之间有一种基本的不可兼容性,如同这样一些人的绝望追求所表明的——他们都想捕捉现实,甚至不惜通过“使所有感觉失去秩序”或者说通过使用毒品来达到目的。如果是这样,那么我们倒不如遵守共识所采用并且适合于某个特定历史时期的游戏规则,该走车就走车,该走马就走马,而不是把车当成马来走。换句话说,让我们利用传统手法,意识到它们是传统手法,仅此而已。

谁会不感到这种诱惑呢?然而,我们会想起反对之声。现代艺术不管是诗歌还是绘画,都有一个逻辑,这就是不断运动的逻辑。我们已被抛出那条语言被传统手法规定好的轨道,并被罚去冒险和面对危险,但正因为如此,我们依然忠实于“对真实的热情追求”这个诗歌定义。不幸地,对我们观念以外还存在着客观现实这样的信念已逐渐弱化了,而这种弱化似乎正是现代诗如此普遍地郁抑的原因之一,它似乎感到失去了存在的理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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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有在我们的时代,人类才开始设想同时发生的现象,并因此感到一种道德焦虑。我们发现某种令人不快的真相,它不断地侵扰我们,即使我们宁愿忘记它。人类一直被一个法则分成两个物种:那些知道而不说的人;那些说而不知道的人 。这个法则,可视为对主仆辩证法的影射,因为它使人想起数百年间农奴、农民和无产阶级的无知和悲惨,只有他们才知道生命赤裸裸的残酷,但必须默默承受。读写技能是少数人的专利,权力和财富使他们对生命的感觉变得舒适。

那些说而不知道的人 。但即使他们知道,他们也会遇到一个以语言的形式出现的障碍,它往往凝结在这种或那种古典主义中;它随时求助于种种传统表达手法,即使明明知道这些传统表达手法无法反映那永远难以预料的现实。这很明显地见诸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当时人们亲身经历了德国占领的种种恐怖,这些恐怖超过他们已知的邪恶概念。当时,那些知道的人和说的人,数目是颇高的,我们会惊叹于那种迫使人们用诗、歌以至狱中墙壁题词来记录亲身经验的深刻需要。由于灭绝计划的规模是如此不寻常,因此我们似乎会觉得,那些由被剥夺了希望的人在巨大感情压力下写出的作品,一定会打破所有传统手法才对。但情况并非如此。受害者们用来表达自己的遭遇的语言,有很多陈腔滥调,那是他们战前阅读的痕迹,因而基本上是一种文化现象。这个落差,被任教于巴黎大学的波兰抵抗活动老战士米哈乌·博尔维奇选择来作为专题论文的研究对象。他的著作《纳粹占领下被判处死刑者作品(1939—1945)》分析了从几个国家但主要是从波兰搜集来的大量文本。他对这些文本的重要性作出如下定义:

人在被推至其处境的极限之后,再次在书面文字中找到最后堡垒 ,用来抵抗毁灭的孤独。他的文字,不管是精致或笨拙,有韵律或凌乱,都仅仅是由那种想表达的意志所驱使,以此沟通和传达真相。它们是在最可能恶劣的环境下写的,是由贫乏的、按理说十分危险的手段传播的。这些文字,与有权有势的集团所捏造和维持的谎言相反,那些集团可以动用庞大的技术力量,并且受到无节制的暴力的保护。

#摘 #诗的见证 #切斯瓦夫·米沃什
▎生物学课

在二十世纪的保留剧目中,根本就没有柏拉图式的灵魂与肉体的双重性或永恒的名声——那将不符合我们对不断处于流动的风格和品味的敏感度——的立足之地,也没有任何“作品本身”的立足之地,后者也许是想拯救某个绝对标准的最后尝试。我们之后遗留下来的,将是一句碎语,一个正在消失的笑声。而我们无权去贬低这个清晰而残忍的意识,因为它距离某种英雄主义美德并不是太远。很难说尼采的另一个预言会不会实现,但他关于人将被迫迈向超人的伟大性的话却是值得回味的:

这是一个衡量力量的尺度,看我们能够在多大程度上允许自己在不灭亡的情况下接受那个仅仅是明显 的特征,接受谎言的必要性。

在这个程度上,作为对一个真实世界的否认,作为对存在的否认,虚无主义也许是一种神圣的思考方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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欧洲人长期以来一直都在他们的殖民地后园有效地掩藏某些恐怖,直到这些恐怖来找他们算账。超级大国瓜分某些国家的事情,恰恰发生在欧洲,仿佛这是一个分配财富或分配牛羊的问题,尽管被宰割的是民族、城市、家园。危险也在升级,因为原子弹使不大可能的事情成为很有可能:地球的毁灭。如同一个孩子发现火会烧伤手指,发现用力撞桌子锋利的边缘会痛,人类面对着赤裸裸的、按因果律建立联系的数据,再也没有任何神明保护他们,向他们保证会有好结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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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评估听上去很宿命,而这使我不安,因为我是充满希望的,而我毕竟还要用某种方式来证明这点。首先,我把诗歌定义为“对真实的热情追求”,而毫无疑问它就是这样的;没有任何科学和哲学可以改变一个事实,也即诗人站在现实面前,这现实每日新鲜,奇迹般地复杂,源源不绝,而他试图尽可能用文字围住它。这种可以用五官验证的基本接触,比任何精神建构都重要。那是一种永远无法满足的欲望,想达致摹拟,想忠实于细节,它有益于诗歌的健康,使诗歌有机会挺过那些对诗歌不利的时期而生存下来。命名事物这一事实,意味着预先假定相信这些事物存在,因而也相信有一个真实世界,不管尼采会说什么。当然,有些诗人只把文字与文字联系起来,而不是把文字与它们在事物中的原型联系起来,但他们在艺术上的失败表明,他们是在违反诗歌的某类法则。

其次,那股推动我们的历史力量,既是毁灭性的也是建设性的,因为它正在发明抵抗毁灭的手段。梦想一个清除了科学和技术的地球,是徒劳的。相反,只有科学和技术的进一步发展才可以防止自然环境的污染和拯救这个星球的居民,使他们免于饥饿。学校所宣扬的粗俗化科学世界观也是如此。这个类比是不完美的,因为想出一些方法来反对某个已经普遍化了的思维方式,要比想出一些措施来防止河流和湖泊受污染困难得多。然而,有些迹象使我们期待就在科学的源头,会发生某种基本改变,也即技术文明也许会开始把现实视为一个由无数镜子组成的迷宫,其神奇不亚于炼金术士和诗人所见的迷宫。那将是威廉·布莱克和他的“神圣的想象力的艺术”的胜利——但也是诗人身上那个被成年人训练太久的孩子的胜利。

#摘 #诗的见证 #切斯瓦夫·米沃什
▎从我的欧洲开始

不管是个人还是人类社会,都在不断地发现只有直接经验才能获得的新向度。这也适用于历史向度,我们对历史向度的理解是不经意的,甚至是违背我们本意的。(它不是通过书籍发生的,尽管历史经验确实改变我们的阅读)。我所说的经验,不只是指感到大写的历史以毁灭之火从天而降的形式、外国军队侵略的形式和城市变成废墟的形式带来的直接压力。历史真实性有时候会显现于建筑的一个细部中,风景的塑造中,甚至树林中——例如靠近我出生地的那些橡树,它们记得我那些异教的祖先。然而,只有在意识到危险在威胁我们所爱的事物时,我们才会感到时间的向度,并且在我们所看见和碰触的一切事物中感到过去一代代人的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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俄罗斯历史学家格奥尔基·费多托夫认为,俄罗斯所有不幸都源自它选择斯拉夫语而不是希腊语作为其教会语言,如果选择希腊语,则希腊语可能成为东方的通用语,如同拉丁语是西方的通用语。俄罗斯因此而长期被孤立,直到它突然地和迟来地发现各种西方观念,并赋予它们丑怪的形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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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为在波兰浪漫主义作家影响下成长的人,我显然要寻找他们那个开放的未来与我们这个充满大灾难的未来之间的强烈对比的原因。今天,我认为,可怕的灾难性事件的清单可能会改变,但某种心态却恒定不变。这种心态先于对绝望的具体理由的看法,绝望的理由是后来才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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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以为,我们是在与某种真实的东西打交道,而不是与幻觉,可我暂时不打算作解释,不想堆砌一些乍看除了黑暗色调之外没有任何共通点的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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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去数百年来,那垂直方向——人把目光投向天堂——在欧洲已逐渐被一种水平的渴望取代:人类那永远是空间性的想象力已经用“前面”来取代“上面”,而那“前面”已被马克思主义认领去了。俄国革命在各地释放了伟大能量和伟大期待。然而,等待着的却是很多失望。事实证明,艺术家、作家和学者对新人和新世界的前景是最敏感的,因此他们的希望亦经受特别严峻的考验。西班牙内战展示了他们的两难困境:“如果你反对法西斯主义,那你就站在我们一边;因此你必须赞成苏联的极权制度。”这个困境现仍在重复着。

#摘 #诗的见证 #切斯瓦夫·米沃什
▎14

有时,人需要小小的死亡,而自己并不自知。至于我,我将死亡的行动替换成它的象征。这种象征可以浓缩成一个悠长的吻,但不是亲吻粗糙的墙壁,而是嘴对嘴地亲吻着这欢愉的弥留,亦即死亡。我,已象征性地死去很多次,只为体验复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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哎!玛卡贝娅说出了一句话,每一位路人都不懂。她的发音清晰而标准:“至于未来。”难道她牵挂未来吗?我听着词语与词语的音乐,是的,就是这样。就在此刻,玛卡贝娅感到胃部剧烈的恶心,她几乎想吐,她想吐的东西不属于身体,她想吐出辉煌的物事。一千个角的星星。此刻我看到了什么,竟让我如此惊惧?我看到她剧烈痉挛后吐出了一点血,终于,本质触碰了本质。那时——那时忽然传来海鸥垂死的呼叫,突然,迅疾的鹰把柔软的羊抓到半空。温顺的猫肢解着随便一只肮脏的老鼠,生命吃掉了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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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

我问你们:“阳光有多重?”

那么现在——现在我没别的可做,只有抽根烟回家。上帝啊!只有此时我才想起人会死。但——但我也会死吗?别忘了现在是草莓季。是的。


#摘 #星辰时刻 #克拉丽丝·李斯佩克朵
▎作者献词

(实际上是克拉丽丝·李斯佩克朵的话)

好吧,我把这个东西献给古老的舒曼和美好的克拉拉,啊!他们今天已化身为骨。我把它献给红色,这红色如此之红,就像我的血,盛年的人类之血,因此,我把它献给我的血。我尤其要把它献给充盈于我生命里的地神、矮人、风神与宁芙。我把它献给我对贫穷过往的思念,那时,一切都更朴素更庄重,那时,我还不曾吃过龙虾。我把它献给贝多芬的风暴。献给巴赫中性色彩的律动。献给肖邦,他酥软了我的骨。献给斯特拉文斯基,他让我惊惧,我与他一起在火中飞舞。献给《死与净化》,理查·施特劳斯是想以此为我显现一条命途?我特别把它献给今天的前夕与今天,献给德彪西透明的面纱,献给马尔罗·诺伯勒,普罗科菲耶夫,卡尔·奥尔夫,勋伯格,献给十二音律,献给电子刺耳的呐喊,献给所有通抵我内心的一切,那是我不敢企盼的地方,献给所有预言现时的先知,他们也为我做出了预言,就在这一瞬间,我准备爆炸成:我。这个我是你们,因为我不能忍受只成为自己,我需要其他人才支撑得下去,我多么愚蠢,我走向歧途,总之,人只能冥思,来坠入这完满的空,唯有冥思才能抵达。冥思不需要结果:冥思可只以自身为目的。我无言地冥思,我什么都不思。写作搅乱了我的生活。还有——不要忘记,原子的结构人们看不到,但却知道。很多事情我看不到,但我知道。你们也是如此。不要去证明至为真实之事的存在,要去相信。哭泣着相信。这是一个在公共灾难与危机状态中发生的故事。这是一本没有完成的书,因为它尚缺一个回答。我希望世界上能有一个人为我做出回答。是你们吗?这是个彩色故事,这样更奢侈一些,感谢上帝,我也同样需要。阿门,为我们所有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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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希望大家不要误会,借由很多努力,我才拥有了简单。只要我有疑问而又没有答案,我会继续写作。如果一切在发生前发生,那又如何在开始时开始?如果前前史之前已有启示录怪兽的存在?如果这段历史不存在,以后会存在。思考是一种行动,感觉是一个事实。两者的结合——就是我写下正在写的东西。上帝是世界。真实永远是一种无法解释的内心接触。我最真实的生命不可辨认,它是极端的内在,没有任何一个词语能够指称。我的心清空了所有的欲望,缩紧为最后或最初的跳动。横亘于这段历史的牙痛在我们的口腔里引发深沉的痛楚。因此我厉声高唱一曲充满切分的刺耳旋律——那是我自己的痛苦,我承载着世界,而幸福阙如。幸福?我从未见过比这更愚蠢的词汇,这不过是徒徙于山间的东北部女人的编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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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我带着几分事前的羞耻写作,因为我用如此外在如此不言自明的叙述侵入了你们。然而,生命如此鲜活,鲜血气喘吁吁地从里面喷涌,稍后凝结成颤抖的啫喱。难道这个故事有一天也会成为我的凝结?我不知道。如果有真实蕴含其中——当然了,这故事尽管是杜撰的,但确实是真实的——但愿每一个人都能在自己体内认出那真实,因为我们所有人是一个人,金钱上不穷的人,精神与牵挂上会受穷,因为他没有比金子还宝贵的东西——有些人没有精微的本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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活的人知道,尽管他可能不知道自己知道。这样,人们比他们想象中知道得多,他们装作口是心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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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人有权呐喊。因此我呐喊。这是纯粹的呐喊,不为获得施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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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首先保证一件事,这姑娘不识自我,而是随波逐流地生活。如果她愚蠢地自问“我是谁?”,会被结结实实地掼在地上。因为这一声“我是谁”会造成需要。又该如何满足这重需要?自我追问的人是不完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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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们不要期待接下来会有星辰:没有任何闪烁的东西,那是混沌的物质,因为自身的性质,遭到所有人的鄙视。这个故事没有如歌的旋律。它的节奏有时会不协调。但它有事实。倏然间,我爱上了非文学的事实——事实是坚硬的石头,我对行动更有兴趣,而不是思考。人们不可能从事实中逃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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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是知识分子,我用身体写作。我所写下的是潮湿的雾。词语是纵横交错的阴影流出的声响,是石钟乳,是花边,是管风琴里升华的音乐。我不敢向这张网呼唤词语,这网颤动而丰富,垂死而黯淡,它把痛苦那粗重的低音当作反调。活泼的快板。我想从煤中淘金。我知道我在提前揭示这个故事,没有球我却玩球。事实是行动吗?我发誓这本书不是用词语写下。这是一张无言的照片。这本书是一种寂静。这本书是一个提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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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是的,我的力量存在于孤独之中。我既不怕暴雨倾盆,也不怕狂风肆虐,因为我也是夜晚的黑。尽管我听不得黑暗中风声呼啸或是脚步拖迤。黑暗?我想起一位女友,她不再是处女,黑暗驻扎在她的身体里。我从来没有忘记她:人们不会忘记睡过的人。这事件以火的标记文刻在活生生的肉里,每一个察觉到瘢痕的人都会惊恐地逃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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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就是一切,是的,故事就是故事。但首先要知道这点,以后才不会忘记:词语是词语的果实。词语必须与词语相像。我的首要任务是接近它。词语不可修饰,也不能艺术性地空洞,词语只能是它自己。好的,其实我也希望获得一种细微的感受,这种细之又细不会在绵延无尽的线中折断。同时,我也希望接近最粗重最低沉,最庄重最泥土的长号。没有任何理由,只是因为写作时神经紧绷,我竟无法自控,从胸膛里发出大笑。我希望接受我的自由,不去考虑很多人会考虑的事:存在是蠢人的事,是疯狂的病例。因为看起来就是这样。存在没有逻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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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我必须强调一件事,想要理解叙述,这一点至关重要:从开头到结尾,一种牙痛始终与叙述不离不弃,那是曝露在外的牙龈的痛楚,它轻之又轻,而又连绵不绝。我还要保证一件事:提琴奏出的悲伤之音将始终伴随着这个故事,街角那位瘦削的汉子正在拉琴。他的脸窄而黄,仿佛他已死去,也许他真的已经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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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无论如何,未来仿佛会好上许多。未来至少有一个优势:它不是现时,对于极差而言,前面总有一个更好。但她身上没有人类的不幸。一种新鲜的花在她身上盛开。因为不论看上去有多奇怪,她始终相信。她不过是个脆弱的有机体。她存在。只是这样。而我呢?我,人们只知道我在喘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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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那座大钟在时间中走得极准,简直无药可救!是的,同一个时刻真让我绝望!好吧,所以?所以,没什么。至于我,一条生命的始作俑者,我无法与重复相容:一成不变让我距离可能的新奇越来越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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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

Una Furtiva Lacrima是她生命里唯一的美好。她擦干眼泪,试着唱起这首听过的歌。然而她的声音太过生涩,而且跟她自己一样不着调。她听到这首歌,忍不住哭了。这是她第一次哭泣,她竟不知道眼睛中有那么多水。她哭着,她擤着鼻子,她不知道为什么而哭。她不是为她过的日子而哭,她并不知道其他的生活方式,因此接受了生活就是这个样子。但我相信,她哭是因为通过音乐猜到了可能还有其他的感受方式,还有更精致的存在,甚至心灵也可以得到几分奢侈。她知道有好些事她不知道。“高贵”意味着一种回馈的恩赐吗?可能是。如果是这样,那就该是这样。她沉浸于音乐的广袤,那里并不缺少相互理解。她的心失去了控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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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

是的,我爱上了玛卡贝娅,我亲爱的玛卡,我爱她的丑陋,爱她的无名,因为她不属于任何人。我爱她脆弱的双肺,爱她的瘦弱。我多么希望她能开口说话:“我在这世间孤独一人,我不相信任何人,所有人都撒谎,甚至相爱的那一刻也不例外,我不认为人可以和另一个人交谈,只有在我孤独一人之时,真实才会来临。”然而,玛卡从来不会讲这些话,首先,她是个词汇贫乏的人。然后,她没有自我意识,什么都不抱怨,甚至觉得自己是幸福的。她并非白痴,却拥有白痴那种纯粹的幸福。她也不曾关注过自己:她不会。(我看出来了,我把自己的处境推向了玛卡:每天我需要若干小时的孤独,否则我会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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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

至于我,只有在我独处的时刻,我才是真实的。小时候我常常想我会突然跌出世界之外。既然一切都会掉落,那为何白云不落?是因为重力小于托浮白云的空气之力。我很聪明,不是吗?是的,但有一天云朵会随雨飘落。这是我的报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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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

小时候她没有人可亲,因此总是亲吻墙壁。爱抚墙壁的同时,她爱抚了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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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踉踉跄跄地离开了占卜师的房子,在死巷前停下了脚步,黄昏里一片幽暗——黄昏是无人的时刻。然而她的双眼黯淡,仿佛下午的末尾是血渍或近黑的金子。极尽丰富的周遭迎接着她,夜做出了第一个鬼脸,是的,是的,深远而茂盛的夜。玛卡贝娅有些惶惑,不知该不该穿过马路,因为她的生命已经改变了。词语改变了她的生命——从摩西开始,人们便知道词语具有神性。即便只为穿过马路,她便已经是另外一个人。一个孕育着未来的人。她感到内心的希望,它如此激烈,一如她从未感到的绝望。如果她不再是她自己,这意味着一种失去,唯有获得,才会让这失去具有意义。正如死亡的判决一般,占卜师向她宣判了生命。这太突然,这一切太多,太多,太广阔,她简直想大哭一场。但她没有哭:她的眼睛闪着光,就像愈来愈弱的夕阳。这样,此刻,她迈步向下走,准备穿过马路,命运(爆炸)迅疾而焦急地低语:现在,此刻,总算轮到我出马了。黄色的奔驰如跨海轮渡般巨大,她被撞倒了——就在那一刻,世界的某一个地方,仿佛是一种回答,一匹马在大笑般的嘶鸣中站起。

#摘 #星辰时刻 #克拉丽丝·李斯佩克朵

▎自切

在危险中,那海参把自己分割成两半:
它让一个自己被世界吞噬,
第二个自己逃逸。

它暴烈地把自己分成一个末日和一个拯救,
分成一个处罚和一个奖赏,分成曾经是和将是。

在海参的中间裂开一个豁口,
两个边缘立即变成互不认识。

这边缘是死亡,那边缘是生命。
这里是绝望,那里是希望。

如果有等量,这就是天平不动。
如果有公正,这就是公正。

死得恰到好处,不过界。
从获拯救的残余再生长。

我们,也懂得如何分割自己,
但只是分成肉体和一个碎语,
分成肉体和诗歌。

一边是喉咙,另一边是笑声,
轻微,很快就消失。

这里是一颗沉重的心,那里是不会完全死,
三个小字,像光的三片小羽毛。

我们不是被一个豁口分成两半。
是一个豁口包围我们。

#摘 #诗选 #维斯瓦娃·辛波丝卡

▎思想的黄昏

孤独不是教你踽踽独行,而是教你成为一个独特的达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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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帝一心关注维护他的真理。但是,人们往往只需简单地耸耸肩就能将这些真理全部推翻,因为思想早就将它们冲垮。如果一条蛆虫能够产生形而上的烦恼,它也会睡不着觉。

对上帝的信念是防止自杀的一个屏障,却挡不住死亡。这样的信念丝毫冲淡不了黑暗,上帝因无谓的恐惧而为自己切脉时,也会感到可怕的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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形而上的悔恨乃是一种无缘无故的困扰,生命边缘的道德焦虑。你并无应悔之罪,却感到悔恨。你并未回忆起任何事情,以往的无尽痛苦却涌上心头。你没有做过一件坏事,却感到应为世间的罪恶担责,觉得犹如撒旦在梦魇中踯躅。不由得陷入伦理问题的罗网及其答案的恐惧之中,亦即陷入恶之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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悔恨是歉意的伦理形式(歉意变成问题,而不是忧伤)上升到痛苦高度的一种歉意。

悔恨无补于事,却引发一切。道德的出现无异于悔恨的最初战栗。

一种痛苦的活力将悔恨变成心灵奢侈的而无谓的噬咬——给我们留下印象的只有大海——还有香烟的烟雾。

负罪感乃是悔恨的宗教表述,正如歉意是悔恨的诗意表述。前者是最高限,后者则是最低限。

你为自己心底发生的某种东西懊悔……你有充分的自由把握事件的另一种进程,但罪恶或者龌龊心理的诱惑战胜了伦理的反省。暧昧出自任何悔恨中的神学说教与龌龊心理两者的混合。

没有任何东西会使你觉得比时间的不可逆性更加痛苦。不可弥补性无非是这种不可逆性的道德诠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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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夜过后,你的思维仿佛失去了生命,或者——在最好的情况下——仿佛不复是你自己的思维。你变成沉默、习惯或者虚空的一个简单工具。你觉得自己可悲,不知道这一切正在通过你呼吸吐纳。你是各种蒙昧力量构成的一个阴谋的牺牲品,因为单独一个人不可能产生自己容纳不了的悲哀。我们所经历的一切莫不具有外在的根源,无论是快乐抑或痛苦。神秘主义者将心迷神醉的极度快乐的溢出与上帝联系起来,因为他们不能承认个人的一隅之见能够如此完美。悲哀与其他一切就是这样发生的。你只是一个个体,却背负着全部孤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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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一切矿物化时,怀旧变成了几何体,岩石面对心灵迷梦的固化仿佛在流动,两者色彩的差异比群山更绮丽。于是,除了颤抖和好似被踩在脚下的野狗的目光,以及一只上个世纪的破旧老钟——一个疯狂头脑的靠垫之外,你不再需要其他任何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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哲学的平庸表现为只能在低温中进行构思。当你控制得住狂热时,就能将种种想法安排得如玩偶一般;你从中引出一连串理念,而公众不会拒绝幻想。但你一旦将自己的任何判断视为一场火灾或者船舶失事,一旦心境如同蔓延向海平线的烈火一样的浩劫——那么你就会冲决思维的闸门,涌出被内心如疯癫般的烈焰烧得迷乱的思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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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两件东西不停地使我充满形而上的歇斯底里:一只停摆的钟和一只走着的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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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每一个人来说,似乎都“掌握着”某个真理?犹如脚上的一双皮靴,仅此而已。只有乞丐从来不换鞋。但是随着生命的延续,你必须不断地变换角色,因为一个存在的完满性是根据积累的错误的数目,以及过时真理的数量来衡量的。

#摘 #思想的黄昏 #E·M·齐奥朗
▎8

一位身着浅色衣服的先生,突然觉察到了缺失。他已经在这所房子里住了很多年,但仅仅是在此刻,当他在这里的日子好像即将结束的时候,他才感觉到,在一间空了一半的房间里,有一个缺失的空间。首先,这个空了一半的房间,与其他的房间并没有什么不同。假如不是因为这种缺失,任何人都不会注意到它。自然,这个缺失本身与房间空着并无任何联系。在一个完全空着的房间里,可能并不存在缺失;甚至快速移动一件家具,也不会制造出一个真正的缺失,那样做不会制造出任何东西。如今,这位青春不再,而且在这所房子里居住了很多年,也从那个房间经过了无数次的先生,发现在那个角落中存在的不是空荡,而是缺失。同时,他也知道自己经常从那里经过,并且以某种自己不知晓的方式,被牵连进了这种缺失。他审视着这个缺失,当然,他对此不甚了了。尽管如此,现在,在这所房子里,关于他生命的某些东西在他看来不是那么清晰。众所周知,缺失是不会轻易搬家的。可能正是对于这种缺失的需要,才使得他年复一年地住在这所自己并不喜欢的房子里,置身于那些陌生的家具中间。在这所房子里,一切都是陌生的,只有这种缺失除外。缺失是如此重要,以至于他可以放弃所有令自己的生活变得可以容忍的东西——尽管他的生活令他无法容忍——只要不离开这缺失。当然,针对这种缺失,他尝试着提出很多彼此矛盾的问题。人们嘴边总是挂着一句“这是什么”。不过,一个人日渐衰老也并非毫无裨益。衰老使人渐渐不再有询问、了解和调查的欲望。无论黑暗还是光明,对于他来说都无关紧要,爱情或者放弃也是一样。他知道,缺失其实无关紧要;不过,他也知道,这种无关紧要的东西是多么重要,因为缺少了它,他将完全绝望。令他感到吃惊的就只有一件事:竟然直到现在,当一切已成定局,他方才发现,与他从前认为的不同,自己从来都不曾被抛弃,只不过一种漠然一直与他如影随形,从未离开。现在,他认为这就是为什么他能够活到今天。

#摘 #小小说百篇 #乔治·曼加内利
▎1

让我们设想一下,在某个时刻,一个人正在给另一个人写信(他们的性别无足轻重),却开始怀疑或者仅仅是发觉自己处于微醺的状态。不,那并非是一种恼人的、吵闹的,或者令人反感的醉态,只不过作为一种夸张的生存方式,醉态会使得人内在的可憎变得更加明显(总之文章里是这样写的)。

发现自己的酒醉后,写信人显得有些吃惊,或许会就此搁笔。意识由于酒醉而变得混沌,促使他放弃进一步的交流。不过,不再将那封信写下去,也可以看作对醉酒这种不理智的状态作出了理智的评估。所以,他或许会辞别写信人的宝座,只是为了证明自己没醉,仅仅是戴上了面具,在扮演和伪装酒醉的自己。不过,当他觉察到,或者相信已经意识到自己已经觉察了醉酒的事,他就不愿意,不想,也不能容忍放弃酒醉的状态。因此,从这个时刻开始,他的酒醉将是心甘情愿的,尽管这不是一个不可避免的选择——但困倦、精神上的愤怒,还有以奇怪的方式交织在一起的不适和舒畅,强烈建议他这样去做。他将所有这一切看作是酒醉的症状。于是,他继续写信。不过,他是需要以一种特别谨慎的方式,或者与此相反,以天真、含糊、堕落之前的方式写下去呢?他拒绝监督自己,因为他知道,他一直都知道,谨慎总是会导致沉默;并非是放弃的沉默,而是残暴和粗鲁的、彻底沉默的放弃。然而,他也同样厌恶天真,尤其是一杯发酵果汁导致的天真。可是,一旦写下这些字句,或者仅仅想到它们,写信人不禁问自己,除了这种略带毒性和轻率的天真,难道还存在着别样的天真吗?所以,要怪就得怪这种天真,他自己的天真。如此说来,在怯懦的天真和有尊严的谎言之间,就不存在一种中庸之道吗?“亲爱的,”他写道,“假如世界上的一切,除了下流也还是下流的话,难道我不应该争取与之达成天真的和平?”然而,这些字句是对他的挑战,他感到愤怒。

#摘 #小小说百篇 #乔治·曼加内利

▎1903年 致奥斯卡·波拉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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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你离开这儿,我也许是高兴的。这就像人们看到有人爬到月亮上去,以便从那儿往回看时的那种高兴心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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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心中那么多力量被拴在了桩子上,这个桩子也许会长成一棵绿色的树,如果将这些力量解开,或许会于我于国有益。但是靠抱怨是震不掉挂在脖子上的磨盘的,尤其是,假如本人喜欢这些磨盘的话。

...

对比之下,我总是宽容自己。

...

此外,我在异乡完全无法写东西。在异乡,所有词汇四处流散,我无法把它们抓拢来凑成句子,而一切新的事物都施加着压力,使人无法抗拒,使人看不到它们的边际。


▎1904年 致奥斯卡·波拉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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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需要的书是那种对我们产生的效果有如遭到一种不幸,这种不幸要能使我们非常痛苦,就像一个我们爱他胜过爱自己的人的死亡一样,就像我们被驱赶到了大森林里,远离所有的人一样,就像一种自杀一样,一本书必须是一把能劈开我们心中冰封的大海的斧子。我是这么认为的。

...

致马克斯·勃罗德

...

另一天,下午短时间午睡过后,我睁开眼睛,还未完全清醒,我就听到母亲从阳台上用自然的声调向楼下问道:“您在干什么?”一个妇女从庭院里答道:“我在院子里吃点心。”人们知道怎样安排生活,其技巧使我感到惊异。

#摘 #卡夫卡全集 #卡夫卡

▎自我的心理志

诗人是伪装者。
彻头彻尾地伪装
竟把真切感到的痛
伪装成了痛。

读他作品的人,
读出了苦楚,感受了美妙,
非是他曾经受的两种苦,
而是他们没有经历过的痛。

这样,车辙的深壕里
一辆上紧发条的火车
滚滚地驶来,牵绊住理智
它的名字叫做心。


闵雪飞

#摘 #诗选 #佩索阿

▎我躺在甲板椅子上闭上眼睛

...

我过去的生活混杂了将来的生活,

...

躺在椅子上,像一本瑞典女人遗忘的书……

▎十四行三章(三)


听着,黛西。当我死去,虽然你可能没什么感觉,但你必须告诉我伦敦所有的朋友,我的死如何让你痛苦,然后去吧,去到约克,你说的你出生的地方(但我并不相信你说的任何事情……),告诉那个可怜的男孩,他曾给过我那么多快乐的时光(可以肯定,你对此一无所知),说我死了。甚至他,我以为我真诚地爱过的他,也不会关心……然后去把消息散播给那个奇怪的女孩赛西丽,她相信终有一天,我会伟大……去他妈的生活,走在其中的每个人!……1913.12(在一艘开往东方的船上)

▎鸦片吸食者

...

寻求东方往东的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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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高无上的群体生活!我们像狗一样列队,直到松开扎紧的领扣。

▎码头到处是忙乱,预示即将来临的停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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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来到这里,却谁也不等,只观察所有的别人的等待,成为等待着的所有的别人,成为所有别人的焦灼的等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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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突然离去,却被看门人注意到,给了我迅速而凶狠的一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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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了停止感觉而感觉,这很好,哪怕没有别的理由。

▎一次航行的途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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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哦,遥远的葡萄牙,我出生的小镇!为什么我没早夭,当我的全部认知只有你时?)

▎但不仅仅是尸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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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能没有真切的痛苦,看到从所有山坡消失的猎人的来复枪,看到死去乞丐的衣服,他曾把双手(永远没有了)插入衣袋,看到被清理干净到恐怖程度的死孩子的玩具?这一切突然压在我陌生的理解力上,一枚死亡大小的乡愁让灵魂惊恐……

▎我想喜欢喜欢本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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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喜欢喜欢本身。稍等……请拿一支烟给我,从床头柜上的烟盒里。请继续……您刚才说在形而上学的发展过程中从康德到黑格尔有些东西丢失了。这我完全同意。我真的在听。我不爱,我爱的是爱[插图](圣奥古斯丁)。多古怪啊,把不同想法混为一体!我厌倦了思考对别事别物的感觉。谢谢。请原谅,我要点烟。继续。黑格尔……

▎重游里斯本(19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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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什么拦着我。我想同时拥有五十种事物。我用想吃肉的焦虑渴望一些不知道的东西——肯定是某些不能肯定的东西……我时断时续地睡着,活在一个时断时续的沉睡者的时断时续的梦里,半梦半醒。所有抽象的、必须的门都在我面前关上了。街道上我看到的每个假设都刷地拉上了窗帘。我找到了巷子,却找不到他们给我的门牌号。我醒在那个我沉睡的同样的生活里。甚至梦到的军队也是被打败的。甚至梦见的梦也感觉是虚假的。甚至渴望过一过的生活也让我厌倦——甚至那生活……在一阵阵的间隙中我理解。在疲倦导致的延迟中我写作。一种厌倦了自己的厌倦之潮把我拍上岸。我不知道我无舵的焦虑有着怎样的命运或未来;我不知道不可能的南方哪座岛屿在等我,一个海难流亡者;什么样的文学棕榈园将赐予我哪怕一首诗。不,我不知道这个,或任何别的……在我精神深处,我做着所有的梦的地方,在我灵魂的最后的领地,那个我不知为何回忆的地方(过去是虚伪之泪腾起的自然之雾),在远方森林里交错的大路小路,那个我认为寄居着我的存在的地方——那里我梦见的军队,在没有被打败中被打败的军队,我的不存在的军团,被上帝毁灭,乱糟糟地逃跑,最终的幻觉里最后的残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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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一次,我看到你,我那令人恐怖的丢失的童年的城市……幸福和悲哀的城市,又一次,我在这里做梦……我?是那个相同的我,那个曾在此生活,返回,一而再、再而三地返回,再三再四返回的我吗?或者所有在此生活过的我叠加的我们是一串被记忆之绳贯穿的珠子,一串关于我的梦,被我之外的某人所梦的梦?又一次,我看到你,用一颗更远的心,一个更不是我的灵魂。又一次,我看到你——里斯本,特茹河和其他地方——一个毫无用处的,对你,对我的旁观者,一个在哪里都是外国人的人,是生活中的偶然,也是灵魂的偶然,一个徜徉在追忆殿堂里的鬼循着老鼠的啃噬声,地板木的嘎吱声,在那被诅咒必须活下去的城堡里……又一次,我看到你,一道影子中的影子,在惨淡、不知名的光下瞬间照亮,然后滑入黑夜就像一只船被吞噬入水,归于沉寂之前的尾迹……又一次,我看到你,但是,哦,我看不到自己!那面每次都照出相同之我的魔镜碎了,在每片宿命的碎镜中,我只看到一小片我——一小片你,一小片我……1926.4.26

▎如果你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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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先是焦虑,神秘的惊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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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是否像哈姆雷特害怕未知?但什么是已知?你都知道些什么才敢称任何东西为未知?

▎烟草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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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实,难以置信地真实,确定,无知无觉地确定,有着石头和存在之下的神秘,有着使墙壁潮湿、使人们头发斑白的死亡,有着命运在乌有之路驾驭万有的马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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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我被打败了,就像刚获知了真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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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我是清醒的,就像我即将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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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我很迷惑,像一个好奇了、发现了、忘记了的人。今天我被两种忠实撕扯,一个是对街对面烟草店的外在现实,一个是对万物皆梦的我的感觉的内在现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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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从窗户退回一张椅子。我该想些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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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一个半领悟的灵魂放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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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种免于猜测的解放

▎写在一本旅行中途丢弃的书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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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心里有对我所找不到的东西的可预期的倦怠,

▎我开始明白我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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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开始明白我自己。我不存在。我是我想成为的那个人和别人把我塑造成的那个人之间的裂缝。或半个裂缝,因为还有生活……这就是我。没有了……关灯,闭户,把走廊里的拖鞋声隔绝。让我一个人待在屋里,和我自己巨大的平静待在一起。这是一个冒牌的宇宙。

▎旁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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让我成为树叶被微风吹拂,道路上不由自主、单独的灰尘,大雨滂沱后偶然的横流,后轮尚未碾过的前车的车辙,一个男孩即将停转的陀螺,摇动的节奏好像地球,颤抖的节奏好像灵魂,滚落到命运的地板,好像神的堕落。

▎推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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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种赶个电车都会袭来的恍惚于多重世界的疲倦,

▎我有时候沉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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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有的神秘如表面一层油,

▎把着雪弗莱的方向盘去辛特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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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多少我在世上用来往前走的东西都是借来的!有多少我驾驭过的东西都是借来的却好像属于我!啊,有多少我自己都是借来的!

▎英伦风的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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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离自己很远很远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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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口黏在世界之轮上的痰。

▎也许我不比我的梦更真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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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微笑是给别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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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所有值得浪费精力去记的东西,都非真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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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有值得浪费精力的真实,都不真值得浪费精力。

▎偶然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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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有我,在某种意义上不一样了,最终也是同样。

▎我的心是风帆鞭打的神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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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出的话,连欣赏的人都会误解其社会含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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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要的是整个灵魂,但它只是一顶被车轧扁的帽子,被废弃的废弃,而幸福的人们从快车道上传来响亮的笑声……

▎省略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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像一个神,从来不整理东西……

▎不要担心我:我也有真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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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在我心里用衬衫袖子喝粥。

▎夜晚,我走在郊外的街道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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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把我童年的婴儿床砍作柴火?谁把我小时睡过的床单剪成了抹布?谁把我受洗衣衫的蕾丝边扔进世界的垃圾桶,和家庭的尘土和果皮混杂一气?谁把我卖给了命运?谁把我替换成现在的样子?

▎遗忘之记忆穿过雾天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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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生活中睡着不睡的觉。

▎可怜的朋友,我对你无可同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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理解让你性无能。

▎不要高声说话,生活在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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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从困倦中感到了全人类——这是一种几乎把骨头化成血肉的困倦……我们都是同样……被抓住翅膀的苍蝇,我们踉踉跄跄穿过世界,一片横跨裂缝的蛛网。

▎好吧,我不大对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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哦伟大的太阳,你对此一无所知,你肯定很幸福,因为无法盯视这平静而无法抵达的蓝。

▎关于塔维拉的记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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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新粉刷的房子更老,因为重新刷了。

▎多么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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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都不算?好吧……一点什么都不算的微痛……

▎我下了火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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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我的心略大于整个宇宙。

▎这么多当代诗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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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心你的感觉!它经常属于别人,只有在眩晕的偶然中感觉到它时才属于我们……

▎我知道:有人说了真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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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知道:有人说了真话……甚至晾衣绳看上去都满怀忧虑。客观性进来拜访,而我们却留在外面,雨水浇湿的床单忘在街道的晾衣绳上,所有窗户都关着。

▎我醉醺醺于世界上一切不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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泪汪汪的眼,没有用处,人类的神经糨糊,喝醉了利他主义的奴性,戴卷发夹的声音,在旷野的第四楼左手……

▎在那儿,我不知道在哪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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留下来,只在心里想一想离开,留下来,做正确的事,留下来,死也更少……

▎乡间度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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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活……白葡萄酒或红葡萄酒,都是为了呕吐。

▎所有的情书都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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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有的情书都是荒谬的。不荒谬的话就不是情书了。我自己也写情书,同样,不可避免地全都荒谬。情书,如果有爱,也必然是荒谬的。但实际上只有那些从没写过情书的人才是荒谬的。我多想能回到写情书却不会想到荒谬的时候。事实上今天我对那些情书的记忆本身正是荒谬所在。(所有奢侈复杂的词,连同道不明的感觉,天生就是荒谬的。)1935.10.21

#摘 #诗选 #想象一朵未来的玫瑰 #佩索阿

▎我开始明白我自己

我开始明白我自己。我不存在。
我是我想成为的那个人和别人把我塑造成的那个人之间的裂缝。
或半个裂缝,因为还有生活……
这就是我。没有了……
关灯,闭户,把走廊里的拖鞋声隔绝。
让我一个人待在屋里,和我自己巨大的平静待在一起。
这是一个冒牌的宇宙。

#摘 #诗选 #佩索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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